韩稷静静望了他片刻,垂眼看着地下。
十八年不为人知的历练,让他能分辩得出他话里的真伪,沈雁说的对,他竟然是真不知道鄂氏给他下毒的事。他不知道鄂氏下毒的事,而鄂氏却还是给他下了毒,那是不是说明他真的是他的私生子?也只有这样,鄂氏才会因嫉妒而伤害他罢?
屋里呈现出让人始料未及的沉默。
炉膛里的火光映在二人脸上,各自的面孔在阴影衬托下都显得格外地立体,也带着几分阴郁。
魏国公终究是忐忑的,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面临生死也毫无惧色,但是在这一刻的静默里,他害怕着韩稷所说的都是事实,无措着他撒下了十几年的谎被鄂氏所知,自责着愧对妻子儿子,同时又辜负了九泉下的她的嘱托。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韩稷伸手拿了那座金莲在手,说道:“耘哥儿做韩家的宗长,挺好的。不过我很喜欢这个,父亲不如把它转赠给我?”
魏国公抬起头,当看见金莲已在他手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这个不成。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给你。”
这个又怎么能给他呢?即使他与它有着极深渊源。
“可我只想要这个。”韩稷拿着金莲在手,左右细看。
从前从来没觉得它有多么稀奇,即使知道也只是一扫而过,如今细看下来,沉甸甸赤金打造的莲座约摸六寸长,并蒂的两朵十八瓣莲花头挨着头,每一个犄角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父亲这么宝贝它。想来一定是极要好的友人所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魏国公强打着精神,“说了你也不认识。”
“是不是姓龚?”韩稷望着他。
他微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应该会知道这金莲的来历。
他暗地里握拳掐着手心,神情一点点地恢复常态,片刻后抬头,执起壶来,随意地道:“我不认识姓龚的人,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韩稷望着他指节上尚未褪去的青色。微微扬唇:“那天在大营里。偶尔听到有个姓龚的将官在吹嘘跟您有十几年的交情。”说完他又看过来,继续道:“不过我又听说,陈王妃与父亲曾是旧识?”
魏国公定住。望了他片刻,说道:“朝中有许多人都是随军北上的,很多人都认识陈王妃。”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说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我只是好奇。”韩稷微微笑着。“听说陈王妃是个美人。”
魏国公神色微黯,垂眸道:“我不记得了。那么多年了。”看向这莲座。又道:“这莲座是你祖父缴获回来的,我瞧着精致,就留下来了。我不认识什么姓龚的人,跟陈王妃也不过是战场上点头之情。你不要听下面的人瞎吹嘘。”
韩稷笑了笑,没说话。
他有些无力感。
他越是解释,越是若无其事。越是说明真相符合沈雁提供给他的猜测。在来之前他已经去暗格里找了有关于陈王妃所有的记录仔细翻阅过,他看到了上头提及的金莲的模样。金莲虽不是罕见之物,但同样是十八瓣花,提到龚姓旧友时他露出的瞬间惊诧,还用得着多说么?
他忽视了十八年的这件物事,原来寓意的是他的生母。
打从知道自己被鄂氏下毒时起,他日夜想象着若是他还在陈王妃身边会怎样?想象着被生母疼惜着又是怎么一番感受?
因为无法承受后果而从未去跟他叫了十几年的养父求证他为什么会将他带回韩家,却没想到最后的真相却是,面前这个人竟是他的父亲。
这样的真相,太让人无语了。
他端着那杯茶,久久也未曾入口。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有些啼笑皆非,前十八年里有十二年他把自己当成陈王的儿子,但结果却告诉他其实只是陈王妃与面前这个男人通奸产下的私生子。英雄武烈如陈王,竟然被自己的妻子戴上了绿帽子,甚至是到死都还不知情。
而面前的魏国公,一面人前充着好父亲好丈夫,一面与有夫之妇苟合,一面还堂而皇之将在外生下的私生子带回来给原配抚养,难道他就没想过鄂氏根本就不会接受他这个连庶子都称不上的私生子?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得感激他,毕竟他是他的生父,毕竟没有在关键时候趋利避害撇下他们母子,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还有幸活到现在。可是陈王妃毕竟还是死了不是吗?鄂氏毕竟还是给他下毒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他把他交给了鄂氏抚养,鄂氏怎么会向他下毒?他即使是不知道鄂氏给他下毒,可她的罪行,难道他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什么叫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眼前的他就是。
他放了杯子在桌上,扶着桌,起了身。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
他垂首告着退,没再抬头看一眼,走向门口。
魏国公凝眉望着他,并未出声。
而他走到门槛处,停了下,又回头:“就让耘哥儿当宗长吧,我没有意见。”
反正这爵位他来日也要还给他,这家业他也没想过要染指。
魏国公一直等他脚步声消失到听不见,才迷惑地收回目光来。
骆威推门走进,看着仍然突突冒着泡的水壶,伸手将它拎了,又将铜炉夹开。
魏国公将杯子递给他,说道:“你去查查太太在生下稷儿之后都接触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还有,看这些年稷儿有没有与陈王旧部联络过。”
骆威怔住:“陈王旧部?陈王旧部不是都已经诛杀殆尽了么?怎么会还有旧部?”
“陈王手下当时有好几万人,怎么可能个个杀尽?先帝在诛陈王之前都是早做好了准备的,特地按照当初围绕在陈王身边的够级别的文武臣造了名单派人南下对着杀的,可是除此之外定然还有些没有名号的,他们倘若知道稷儿的存在,难保不会找上门来告诉他实情。”
魏国公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雪花,面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已经查到他自己的毒是太太下的,虽然他说没有证据,但我却觉得他有。如果他查到了他的毒因,我恐怕他会顺藤摸瓜发现自己的身世!”
骆威听到这消息也错愕了半晌,“世子身上的毒不是胎毒,是太太下的?”
魏国公望着他,未语。
骆威隔半日才回过气来,凝神道:“这委实太意外了,小的竟然从未察觉!”
“别说你,我又何尝不是?”魏国公声音低沉,“我是她的丈夫,也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对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你说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她原本就不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也许是因为恨我……”
他看了眼骆威,转过身去。
骆威忙道:“现在情况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也许世子真的只是猜测。小的会尽力查出真相来的。”
事情都过了十八年了,鄂氏既然能瞒他们到现在,必然也早就处理好了一切首尾,但不管怎么样,就是再难查,时间花费得再长,这件事也无论如何是要查清楚的。
“这件事一时半会儿恐难有线索,倒是世子爷是否知道自己身世这件事紧迫一些,要不小的先去趟金陵打探一番,顺便也查查陈王府到底还有没有旧部。”
魏国公对着前方定站了半晌,叹气也似的道:“他方才问我跟素君的事情,我恐怕他是已经怀疑起自己的身世来了,但目前看来兴许他以为是我跟素君有——”他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握拳道:“我倒不是怕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是他担心他在以为他的身世跟我和素君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个……”骆威神情蓦然有些哭笑不得,“那这个误会就大了。”
魏国公也有些无奈。“这孩子自小聪明,你看他压根就没问过我,却还是私下里做了那么多事。所以说他顺藤摸瓜地查找这些疑点也不是不可能。你明儿就去金陵,看看是否有人已经跟他联络上,重点的是查查有谁知道当年我去过金陵的。早去早回。”
“小的遵命。”骆威颌首。
韩稷揣着满腹心思回到颐风堂,在门下抬头望了半日雪才又进到内院。
一席话谈完,他的心情更显郁闷。
问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不能再往下问了,眼下他离成功还有一段距离,在他得手之前,在陈王被平反之前,他绝不能露出马脚。即便他不是陈王的儿子,陈王妃也是他的生母,而陈王当了他十几年的信仰,他也值得他替他继续平反。
而魏国公刚才对那座金莲的重视,以及他对陈王妃的回避,不都说明了一切么?
辛乙见了他遂匆匆迎上来:“少主,下面人打听到楚王方才忽然进了宫,不知所为何事。”
他收回思绪,抬手抹了把脸,吐气平息了一下思绪,然后转头望向他:“进宫?都快亥时了,他进宫作甚?是奉旨觐见还是请奏见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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