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面色越来越是苍白,勉强道了句:“我明白了……”忽而一口血喷出,溅满纹枰。
他一言不发,挥袖一拂,一道罡风自袖中吹出,将纹枰、木几、云子和鲜血都化得干干净净,然后向顾清一礼,方徐步离去。
顾清是此次大典主角,礼遇别有不同,太上道德宫中一整套清雅别院都与她暂住。楚寒离院而出时,正迎面遇上了石矶。石矶一把拉住了他,道:“楚师兄,听说姬冰仙午时已然出关,道行又进一层。今晚你给我掠阵,我们去攻她的冰心居吧!”
楚寒摇了摇头,只是道:“我真元上出了些许问题,要清静一下。师妹,这里毕竟是太上道德宫,非是我们云中居,你可不要闹得太过了,小心师父责罚。那时我可就护不了你了。”
直看着楚寒身影消失,石矶才顿了顿足,自语道:“什么真元上出了些问题,我看是心里犯了相思才是真的。唉,这一大块木头,看来我是没什么指望了。除了他之外,门中也没什么看得上眼的人,这可如何是好?……嗯,看来应该象清妹妹那样,在道德宗里挑一个道侣好了。”
她一旋身进了别院,正看见顾清凭窗而立,静静望着苍茫云天。石矶在顾清身后立定,轻笑道:“听说姬冰仙午时出关,道行又进了一重呢!清妹妹,明晚陪我去攻冰心居吧,看看那姬冰仙变得有多厉害了。”
顾清哦了一声,淡淡地道:“她道行进了一层也不过是上清太圣境而已,有什么好攻的。”
石矶吐了吐舌头,道:“于你当然没什么好攻的,于我可不一样呢!唉,你不愿去也罢,我自行去攻就是。”
顾清转过身来,微笑道:“掌门师兄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此次主动挑衅,打赢了一切好说,若是输了,估计至少要面壁思过一年,你可要想好了再作决定。”
石矶面色登时有些难看,一顿足,气道:“就是面壁三年,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我又怕什么?”
顾清叹道:“你啊……此次来仪宾客众多,当中那李太白不光是诗才冠绝天下,一身道行也超凡脱俗,你若能央得他与你几首诗词墨宝,我看就算是打输了,掌门师兄也不会责怪你的。”
石矶眼睛一亮,绕着顾清奔了一周,笑道:“还是你最好!对了,少有看你这等心事重重的样子,那纪若尘不是已经找到了吗,还有什么好愁的?”
顾清道:“此次来贺宾客众多,其中很有几个特别的人物,嗯,我只是想一一见见他们而已。”
石矶奇道:“那去见就是了,这又有什么难的?”
顾清双眉微颦,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次来宾当中,有一个人是我怎么也见不到的。”
这一次石矶倒是真有些茫然不解。
再次踏上通往太上道德宫的石阶时,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的人群,纪若尘不禁有些咋舌,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大的阵仗。等在广场上的人中道德宗弟子还是少数,大多是服色各异的来宾贺客。纪若尘分明记得紫阳真人说过这一次订亲之礼只会邀请三五亲近道友,可此刻光是广场上的来宾就已近百人,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来宾当中,分明还有几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两位引路的道德宗年轻道士迎上前来,刚开口道了声“若尘师叔祖,诸位真人已在太上道德宗等候多时了……”,两人中间就忽然多了一个高大魁梧,壮如象,威如龙的身影,肩膀左右一靠,两名道德宗弟子就分向左右跌出。
他据好了位置,向纪若尘抱拳一礼,黑似锅底的龙首象面上兴奋得直透红光,声堪比太上道德宗晚课巨钟,直是满山皆闻:“纪少仙大喜!能得如此佳侣为伴,就是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如此盛会,又怎能少了我们兄弟两个?此次……咦?!”
这人正是龙象天君。七圣山份属邪派,与道德宗虽不能说是不死不休,但原本也是老死而不相往来的交情。龙象天君能够堂而皇之地站在太上道德宫前而没有被道德宗群道分尸,已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事一件,此刻居然还能站在这里侃侃而谈?
纪若尘心中惊讶未定。那龙象天君说到我们兄弟四字时,忽觉得身旁十分冷清,与往昔感觉大不相同,于是左右一望,果然根本不见白虎天君的身影。他大感愕然,心想贺喜这等大好事自当勇往直前,万万不可落于人后,白虎天君刚刚明明就在身边,怎么此刻却消失不见了?难道是被哪个道德宗的老神仙给下手暗算了不成?
龙象天君瞪圆双眼,四下搜寻,终于在人丛中找到了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躲在宾客群中,正拼命地向龙象天君使着眼色,又向纪若尘身后指去。
龙象天君大惑不解,转头望去时,才看到青衣盈盈立在纪若尘身后,一双妙目似笑非笑,正望着他看个不休。龙象心中狂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具体又说不上来。他倒有急智,立刻道一声:“此次我兄弟只是上山来看看,纪公子万勿将我等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龙象天君已一跃而起,轰然落在白虎天君身后,将周围贵宾贺客撞得东倒西歪。众宾客或修养过人,或自恃身份,或有些畏惧二天君道行,怒目相向的多,欲下场动粗的无。
纪若尘怔在当地,半天仍不明所以。
“怎么青衣小姐也来了?!”人群中龙象天君拼命压低声音道。
“你才看到啊,刚才拉都拉不住你!”白虎天君恨恨不已。
“这个,青衣小姐似乎……对公子有点意思?”
“何止是有点!你这蠢材,现在可明白了吗?”
龙象天君连连点头,唔唔有声,可是从表情上看仍是一头雾水。万不得已,白虎天君不得不解释一番,以防龙象天君将来再捅出什么漏子来。
“青衣小姐来自无尽海,要与纪若尘订亲的顾清则出身云中居,两位大小姐哪个是你得罪得起的?你胡乱出风头,将来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白虎怒道。
“可是……”龙象仍有些懵懵懂懂。
“人家是贤淑仙子,自然不会当面斗起来,可是背后难保不做点什么。就算她们什么都不能做,胸中一缕怨气也是有的,总得找地方发泄发泄,这叫做迁怒!还不懂?所谓城门失火,鞅及池鱼,这总懂了吧?你就是那池鱼!”
白虎天君实是恨铁不成钢。
正文 章三十九 醉乡
“无能!庸碌!蠢材!废物!”
清闲真人用力挥动一双短手,在房间中冲来冲去,活象炉膛烈里一块跳跃的黑炭。在接连吐出一大串与他高贵身份极不相符的脏话之后,清闲真人犹自怒气未歇,怒向房间一角床上一指,喝道:“你看看,这成何体统!我们云中居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光了!”
在那张由千年鸡翅木雕成的蟠龙云纹大床上,天海老人仰面朝天躺着,鞋袜俱在,外裳皱巴巴翻卷过腰,露出一大截灰扑扑的裤腰带,正鼾声大作,酒气冲天。看他满面红得发紫,连一个光头都泛着红光,显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睡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顾清坐在一旁椅中,以手支额,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实是不知道这一刻的云中金山与云中天海究竟哪个给云中居丢人丢得更多些。
可是清闲真人显然将顾清这一叹当成了支持自己的表示,于是声音更加的高了:“你看看这不成材的东西,枉修了这么多年的道,喝不过人家一个小小姑娘不说,还被她给拖了回来!亏他平时自吹千杯不醉!还好明日才是你的订亲大典,若是那时被青衣小妖放倒,我云中居才叫是海内闻名、声震天下了!”
顾清微笑劝道:“师兄何必如此动气呢?天海师兄与青衣斗酒又不能动用真元,只是凭自身酒量上阵,输了也很正常。如此堂堂正正斗酒败下阵来,旁人不会非议的。”
清闲真人一对小眼猛一瞪,道:“堂堂正正!哼,非议?我云中居心法精微奥妙,暗中运些真元做这么点小手脚,谁又能看得出来?只知道硬拼,真正是不成器的东西!”
顾清实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个……未免有些不妥。”
清闲真人嗔道:“有什么不妥的!我云中居清誉事大,他天海个人名节事小,两相权衡,他当然该以大局为重,把个人名声抛在一旁,管他用什么手段,先把那青衣喝倒了再说!哼,无尽海也是不务正业,不讲究精进大道,教出来的小妖个个只会喝酒,真是成何体统!清儿你不要总是向着他说话,哼,你虽然天资无双,可是只知认物不知认人,这上面的迂腐顽固,比他也强不到哪去!”
顾清淡笑道:“好好,既是如此,那明晚师兄亲自上阵与青衣拼酒,去找回这场子不就行了?以师兄的道行当是十拿九稳。”
清闲真人胸膛一挺,沉声道:“此事……当然缓议!哼,嗯,那个……听说石矶明晚要去找姬冰仙的麻烦,可有此事啊?”
“确有此事。”
“哼,真是不自量力,就凭她那点不成气候的道术也想去和姬冰仙较量?若是此次输了,少不得要关她三年面壁!”
顾清则道:“师兄这话就不对了。正是因她道行较姬冰仙要差了不少,所以输了不失面子,胜了大增光彩,这等保赚不赔的好事到哪里去找?想赢还不容易,暗中动点手脚就是了。若不借着这等喜庆日子,怕也不那么容易找到借口生事的。”
清闲真人一听大悦,早忘记了刚刚对她的斥责,连声赞还是清儿思虑深远。
十月初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清晨时分,声声悠长穿云的青鸾鸣叫洋洋洒洒自天而下,飘落在莫干峰顶各个角落。只见数头青鸾自云端穿出,长长的七彩尾羽掠过天空,上下翻飞,时聚时散,轻灵跃动。于是清溪吐浪,碧树抽芽,繁花绽蕊,瑞兽啸天,整个太上道德宫宛如一位初醒的仙人,仅仅是翻身而起,就给周围带来无限生机。
于这煌煌仙家气象中,当然也有一二不合谐之音。
“哼,就那么几头破鸟,来来回回的现,也不见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拿出来。”天海老人仰望天上青鸾,不屑地道。其实只要是稍了解点天海老人往事的人都可知他为何会发如此言论。青鸾乃是上古神鸟,无缘之人想要得见一面都不容易,至于驯服更是千难万难,何况此时有数头同时在天空翱翔?云中居可就连一头都找不出来。
若论奇珍异兽,所藏之丰,道德宗倒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从清早起,众多道德宗弟子就忙碌起来,将要举行大典的邀月殿重行妆点得金碧辉煌,色彩亮丽的绡纱自顶梁直挂落地,庄重而不失喜气,各处案几都换上了鲜花,花瓣上露珠未干,争奇斗艳。又忙着布设宴度座位,采摘灵药仙果,一坛坛百年佳酿要从地窖中搬出,还得另加药材焙炼,如此方成道德宗独门美酒。
此酒色泽晶莹,入口甚平和,酒味正大淳厚,绵绵泊泊,无有止尽,实是难得的好酒。然而此酒后劲也是强劲无比,任你道行通天,若不以道术化解,喝多了也抵受不起。不然的话,又何以能让修道之士喝得尽兴?是以此酒名为醉乡。
前一晚天海老人就是栽在这醉乡上。
整整一日,道德宗诸真人及有头有面的道长分头出动,陪着诸派宾客周游太上道德宫及西玄山诸峰盛景,以待戌时三刻,同观大典。来贺宾客已在山上呆了不止一日,诸景早已看了个遍,但今日道德宗才尽启重重布置,自然又是一种气象。
至于纪若尘和顾清二人,自有专人为之整容更衣。依着云中金山再三强调的道侣双修的订亲规矩,在大典之前,他们是不能相见的。
尚不到戌时,诸位宾客已在迎宾女弟子的引导下入席。众宾相处了这许多时光,早已彼此熟悉,特别是昨晚又目睹了天海老人与青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倒下的竟还是以酒豪自居的云中天海,都是群相耸动,兴奋非常。若不是觉得车轮战胜之不武,倒有不少人有心与那青衣斗一斗酒。
能得道德宗邀约前来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早有许多人看出了青衣其实是妖。她如此一介小妖却能堂而皇之在天下正道之首的道德宗太上道德宫中现身,实是奇事一件。但众宾皆是有见识、有道行的人,知内中必有奥妙,只是不好开口询问。青衣道行越低,众宾就越是不敢小看了她,且很多人更想深了一层,这青衣显然是大有来头的妖,而且又和道德宗渊源非浅,若能得她好感,显然就会拉近与道德宗及她背后的妖族的关系。于是乎个中高瞻远瞩的一众人等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拍马。
直到此时,这些宾客才看出龙象与白虎二天君的不凡之处。二天君时时追随在青衣裙前踞后,似是与青衣极是熟悉,马屁拍得露骨肉麻,厚颜无耻处直令众宾自愧弗如。众宾皆是出身名门大派,要不然就是世外有名散修游仙,本都是瞧不大上七圣山这等邪门外道的,可是一来二天君的确是道行深厚,令人不得不高看一眼,二来他们为人处世的独到之处,能人所不能,每每独占先机,使得众宾不由得对他们刮目相看。
还有一些各派年轻弟子为青衣容貌所慑,也忘了人妖之别,婉转地向她表达仰慕之意,奈何青衣在这方面完全是心智未开,听到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类的词句一脸茫然,拉着对方连问这是种什么样的神鸟,有何异能,为什么一定要立在河的那一边之类的问题,直到对方面红耳赤、汗流颊背、抱头鼠窜为止。
如此一来二去,诸宾之间气氛早已极为融洽,黄昏渐近,虽然还未到纪若尘与顾清入场辰光,但不知何人率先提议,众宾倒先行拼起酒来。
修道之人拼酒,讲究的是不能动用真元道法,纯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的话运起什么五鬼搬运、消散解离大法来,就是以缸坛相对,也拼不出什么结果来。那时拼的就不再是酒,而是真元道行了。当然,修道人所饮的酒也与众不同,非是凡人所能饮用。比如说道德宗所配的醉乡,就是所谓海量的凡夫俗子饮上一小杯,也得醉上三五日。若是那酒量稍差点的,一口下肚即可翻倒。
道德宗与云中居联姻乃是修道界数得着的大事,能够在这种场合出席的若非一方名宿,便是极有天赋的青年弟子,要出来见见大世面的,实可谓谈笑有真修,往来无凡丁。醉乡虽然厉害,可是在这些人眼中,上来三巡酒不过权作热身,烘托一下气氛而已,但谁想得这众多修道人当中,偏偏就坐了一个全无道行的凡人,杯酒刚过,他忽然身子一倾,直接滑到桌底,鼾声大作。
众宾大愕,纷纷停杯望去。两名道德宗年轻知客道士奔了过来,将那人从桌下扶起。此人已届中年,一身文士装扮,生得倒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此刻满面飞红,醉得早已不省人事。虽然宾客众多,但道德宗知客道人记性是极好的,且满座宾客中又只有这么一个凡人。两个道士立刻认出这人名唤作济天下,乃是随着龙象白虎二天君,由云风道长陪同上山的。
两名道士扶起济天下,又向在他左右落座的龙象白虎二天君解释,无需用道术或是丹药给他解酒,醉乡佐以众多珍稀仙药,酒劲虽然猛烈,但是却不会伤人,醉后反而对身体大有好处,不能轻易唤醒,要待自然醒来,药力才会尽行吸收。,两名道士是素来招呼惯了醉酒客人的,于稳稳地架着济天下,送回客房休息去了。
龙象白虎二天君这些时日一向对济天下待之以师礼,随之学习经世济国之道,在这席上,也是分坐在济天下左右。但二天君道法特殊,生就异相,特别是那龙象天君头似龙身如象,本够两人并坐的一席,坐他一个都显得拥挤不堪,白虎天君虽然瘦了,但身长手长,坐于席中也觉拥挤。济天下一被抬走,二天君正觉如意,未待知客来收拾,自行将面前酒席一搬,三席拼在一起,如此方才勉强坐得舒服些。
二天君暗中动了这小手脚,倒也无人发觉。就在距离二天君不远处,青衣款款跪坐在席后,双目低垂,只是望着面前晶莹清澈的一碗醉乡,不语不动。周围宾客虽在言笑拼酒,很多人实际上都在偷偷瞧着她。许多人有心上前叫阵,但又有天海老人前车之鉴在前,败下阵来失了面子不说,还挡了别人与青衣拼酒之路。诸宾皆是正道中人,总不好意思对一介小妖用上车轮战手段吧?
在这纷纷闹闹之时,忽听得三声磬响,吉时已到,喜典将开。诸宾纷纷归坐正容,期待着典席开始。
在磬音召唤之下,两头青鸾自夜天中落下,一左一右栖息在邀月殿殿顶,七彩尾羽在夜色中方显出神禽的不凡来,流光异彩,熠熠生辉。在四名道士的前导下,纪若尘一身华服,踏着白玉大道徐步行来。因这只是订亲,非是大婚,是以许多礼仪从简而设,他也未穿大红吉服。
将将行到邀月殿门前时,纪若尘忽然瞥见两个小道士架着一个人从邀月殿侧门而出,不禁有些奇怪,转首一望,见是济天下,不觉释然,想来这济天下贪杯好酒,肯定是饮了醉乡,才会醉得要人架出殿去。只可惜这场订亲大典,他就看不到了。
遥遥还能听得济天下含糊不清地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好,好诗……”
纪若尘略一驻足,暗思看来这几日济天下与李太白走得倒很近,只是李白秉性率直,道行深湛,而济天下城府无底,却是半分道行也无,实不知他们两个凑在一起还能谈出些什么来。
此时身旁一名知客道士催促道:“时辰将到,纪师叔快入殿吧!”
依当时之礼,纪若尘应先行入殿,拜过祖师、真人,然后见过诸宾后,顾清方得入殿。他这么一耽搁的功夫,白玉大道的尽头传来鸾铃声声,隐隐有一道宝光冲上天际。纪若尘知道这是载着顾清的车驾到了。他再不迟疑,举步入殿。
白玉大道的尽头转过一辆四轮车驾,驭车的是一头高达一丈金线锦背九尾鹿,传说中此鹿乃是仙人的坐驾,奔驰于云海雾乡,餐风眠露,不想也被道德宗觅得。车厢四角雕琉金火凤,凤首同向车顶,凤口所指处虚空燃着一颗硕大火珠。车身是整块碧玉琉璃,在火珠的暗红光色中,通体有波浪状暗芒流动,恍若深海。车窗帘幄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车驾一转过来,即稳稳停在了道边。
“因何停下了?”顾清在车内道。
有八名道德宗年轻女弟子随行在车驾周围,为首一人道:“刚刚纪师叔不知因何耽误了一下,我们须得在此停留片刻,才能入殿成礼。”
顾清嗯了一声,不再多言,也未开窗观看。然而她心里总是有种感觉,似乎错过了什么。这几天中,这感觉始终在她心中徘徊不去,令她颇为费解。但它又是如此飘渺,无论她怎样努力,就是无法捕获。顾清也试过占卜问卦,却一无所获。她素来对世事淡漠惯了,既然设卦无果,就已当此事只是偶尔的心魔而已。但这丝感觉竟是久久不肯消退,使她颇为困惑。
正思量间,车驾轻轻一震,复又起行。
邀月殿中灯火煌煌,纱绫拂动,丝竹缭绕,细乐声喧。仔细看去,廿多根臂粗巨型烛台顶端并无烛火,湛然吐辉的竟是一颗颗拳头大小夜明珠,把整个大殿映照得纤毫毕现,亮若白昼,没有丝毫烟火之气。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丽风流。
主宾台正中挂着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祖师像,前置两席,左首坐着道德宗八位真人,右手边居中坐着清闲真人,一左一右分别是云中天海与云中雾岚。
云中居诸修少有在尘间走动,在座绝大多数宾客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云中居真人。天海老人威名远震,久在世间行走,形貌独特,诸宾多是识得他的。其余两位就几乎没人见过了。云中雾岚看上去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婆婆,生得颇见高大,眉目间端正雍容,风韵犹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但她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玉钗布摇纹丝不动,无论是行是立是坐,脊背都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嘴角下垂,一张脸布满了密密的煞气,就象在座人人都欠了她三斤仙丹不还一般。
天海和雾岚在修为有成者中本已算是形貌特殊的了,可是和堂皇居中而坐的云中金山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清闲真人在那张硕大的紫金檀雕纹木云榻上这么一坐,背不靠椅,脚不沾地,恰好将矮胖黑秃四字尽数显了出来,活生生一副秤砣堆在正中。
只是清闲真人身份非同寻常,那一双倒三角小眼中精光微微,只那么环场一扫,在座诸宾无人失笑。
道德宗谱真人倒是人人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八位真人聚在一起,立刻有仙云隐生之意,与对面云中居三人的黑云压顶迥然有异。
两宗掌教真人坐定后,一对道僮左执云头如意右持八宝拂尘,在前引导,纪若尘徐步自厅中穿过,登上主宾台,燃香三柱,拜过了本宗祖师,又向道德宗诸真人以及云中居三人各行三遍大礼,方才起身拜谢诸宾。
纪若尘转身在上宾台上这么一立,诸宾登时议论纷纷,更有人大声叫起好来。
纪若尘一身华服,除了剪裁补极是合身外,全身上下并无多少装饰,素洁简约。但正是如此,方衬得他定似石,渊胜海,人如玉,气若龙!诸派青年弟子当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单以容貌身材而论,纪若尘虽是上佳之选,但也非出尘脱俗,一骑绝尘。真正难得之处恰在他气势内敛,不收不放,恰到好处,于一股莹然气华之中又隐隐透出古拙苍桑之意,就似已识见过千年沧海变迁一股。
有诸内而形于外。
纪若尘润中有拙,大气如此,乃是心志神识修为己臻上佳之境的迹象。他此刻年纪尚轻,道行并不是如何深厚,然而心性神识为万物之基,是以由此观之.将来前途实是不可限量。道德宗三清真诀又号称飞仙正法第一,只要修入玉情境界就有望得成道果。纪若尘此刻已有如此心境,五十年后,说不定又是第二个紫微。
诸宾中不乏观气高手,见微而知著,立知纪若尘不凡之处。此前众宾大多只知道纪若尘沉默少言,于修道上天份了得,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并未有如何深刻印象。至于那谪仙之说,月余前诸派高人再度推算时,已发觉一切关于谪仙的征兆全部乱了,再无一兆可以说明纪若尘乃是滴仙。反复推算之后,诸派高人大多已认为先后两次的争夺谪仙之举实是一场闹剧,只不过纪若尘天赋实是不错,只能说道德宗运气够好,歪打正着了而已。
但此时纪若尘在台上只这么一立;己如一把出鞘之剑,再也难以掩饰锋芒!
道德宗谱真人皆是有道高人,纵是心中欢喜无限,面上也是不显山水。可是云中居就全然不同,天海老人斜着眼睛觑着纪若尘,而有不屑之色。云中雾岚面上煞气收敛许多,望着纪若尘的眼神中隐有嘉许之意。那尊云中金山则面露笑容,一双小眼几乎眯成一线,盯着纪若尘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嗯嗯连声,显得极是满意。
来宾中另有少数道行高明之士仔细端详着纪若尘,试图找出他身上那一缕古意从何而来,却一无所获,只好将之归于他或许修炼了道德宗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秘法。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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