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缓缓回头，对众人低声说道：这种阴气鼎盛的地方是见不得阳光的，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时间不多了。
    说着，程旭远已经一脚踏进了宫门。
    众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经过刚才的袭击，大家总觉得四周布满机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宫殿内部异常平静。古建筑的一砖一瓦都看起来保存完好，四通八达的道路通往各处分殿，牌匾上的金色古汉字并未褪色。
    除了满地的黄沙，这座宫殿看起来依然和千年前别无二致。
    在宫殿的各个角落里，都有各种死状的尸体躺着，但好在他们并没有像门口的尸体那样突然发疯，众人战战兢兢地通过石板路，周围是已经枯萎的成标本的各类植物，已经无法辨认。
    昏暗的石板路通往整个宫殿的中心，也就是大朝正宫，帝王每日上朝的地方。
    众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每一步都带着紧张的气息。
    越是接近正宫的大门，越是难以呼吸。
    何臻时刻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块突起的大理石，一不留神被绊了一脚，跪倒在地上，手里的手电筒飞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再也亮不起来。
    何臻有些狼狈地抬起头，却在抬头后的一刹那陷入了呆滞。
    在何臻面前站着一个颀长的白衣少年，一双鎏金镶边的白色靴子不沾染丝毫尘埃。视线往上，可以看到少年胜雪的长袍，衬托着清瘦的身形，以及一张美得令人屏住呼吸的脸。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何臻愣住，随即大脑里翻腾起各种凌乱的记忆。
    还好吗，何将军？少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疏离的淡漠，为何今日走路如此焦急？
    何臻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他就像在看VR电影一样，能够看到眼前的一切，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何将军从地上站起来，何臻这才发现自己是虚无的灵魂状态，周围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他就像是穿越到了电视剧里的人。
    他也站起身，身形与何将军重合。
    何将军对白衣少年说：钟丞相一直把你视为眼中钉，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白衣少年声音依旧清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成为星国的占星师十多年，从来都为百姓殚精竭虑，何曾做过错误的抉择。我反对钟丞相提出的新政，他再讨厌我，我也反对到底。
    可是他们要带人烧了摘星楼！何将军的声音很激动，带着强烈的打抱不平，摘星楼是你为天下百姓算卦占星的地方，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建的楼。他们烧了楼，接着就要冲你下手了
    白衣少年冰冷的黑瞳在昏暗的月色下显得透澈冷漠，所以呢？
    你出宫吧，我买通了门口的侍卫，你直接出去就可以了。
    白衣少年却不领情地说：我不需要出宫，趁着摘星楼还没被烧毁，我要去再为百姓做最后一次祷告。
    不远处，无数火把同时举起，朝着宫殿边缘的摘星楼前进。
    黎远，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现在没人能保得住你，那群疯子只想杀了你！
    何臻的心也跟着疼起来，他也想劝说眼前的少年赶快逃跑，没必要为了这些愚民而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几番争执之后，何将军没能拦住黎远。
    何臻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看着少年坚决的背影，心头笼罩着散不开的绝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过，是因为少年的脸长得像那个小妖精，还是因为此时此刻的情景让他动容。
    黎远在离开之前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何将军说：何振，我听说你老家的桃树开始结果子了。若是我一去不回，你就辞官回乡吧，就和陛下说是我的意思。
    一去不回？你在说什么何振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黎远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调侃说道：你这刚正不阿的脾气，不适合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朝廷里生存。哪怕是出去带兵打仗也好，总之不要留在宫里了。
    说罢，他抬脚就要离去。
    何振忙喊住他：那你呢！你就打算丢下整个星国不管了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何振知道，能够让黎远动容的只有天下苍生，他从来都是个不带儿女私情的人。
    黎远头也不回，高高举起手臂，轻轻挥了挥。
    何臻看懂了，那是他最后的告别。
    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占星师是善终的。黎远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飘渺，但仍然听得出其中的坚定，何将军不必担心我，生死不由我定，若是有缘，还会再见。
    紧接着，何臻还没来得及伤感，脚下的石板路开始剧烈震动，震得他再度摔倒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何臻刚从地上爬起来，眼前的景象竟然又变回了沙漠中的宫殿，身边的众人都因为突然起来的地震而惊慌。
    天，天上赵芯彤震惊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天上在下沙雨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沙雨竟然逐渐变大，无数细小的砂砾落在众人的头发、肩膀和衣服上，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累起薄薄的一层沙土。
    眼前就是皇帝的正宫，如果此时不进去，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是此刻沙雨瓢泼，随时都有可能把众人活埋
    程旭远回头冲大家高喊：你们快撤，我进去看一眼，马上就出来
    你疯了吗？！唐云羡伸手想要拉住他。
    何臻震惊地看向小妖精，只看到他决绝的背影朝正宫走去，那背影像极了刚才看到的黎远，甚至如出一辙。
    程旭远冲进正宫宫殿，拿着手电筒焦急地四处乱照。周围是一群文武百官，他们都已被风干成干尸，沙子填满了他们的眼鼻口。
    程旭远的额头上忍不住冒出冷汗。虽然这个画面在外面的大门口已经见过，但此时面前突然出现百来号干尸，画面实在是令人惊悚。
    程旭远将光束投向正宫中央的王座上。
    镶嵌着各种宝石和翡翠的王座无比奢华，在王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他低垂着脑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穿着黑色的金纹龙袍，龙冠流光溢彩。
    程旭远甚至无法判定这到底是活人还是干尸。
    沙雨下得越来越大。
    程旭远情不自禁地朝王座走去，每走一步，他的心里就多增添一抹悲伤。
    远儿，是你吗？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带着温柔与深情。
    程旭远心口犯疼。
    远儿，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声音带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蛊惑。
    沙雨开始瓢泼，落在地上就立马积起一层沙土。这沙雨是穿透一切的，哪怕程旭远身在宫殿之内，头发上也已经满是砂砾。
    沙子已经漫过了唐云羡的小腿。
    他艰难地在沙土中行走着，朝着正宫的方向大喊：太岁你快出来
    程旭远仍在缓慢地朝着王座走去。
    远儿，留下来陪我吧。
    在他失神期间，沙子已经堆积到他的膝盖，他必须非常用力才能前行。
    你就站在那儿，等沙子埋了这里，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温柔的男声还在继续说着。
    程旭远失魂落魄地站定，身体早已不受控制。
    沙子很快漫过了他的胸膛，眼看这就要没过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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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太岁（十二）
    程旭远似乎失去了知觉。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在经过绵长的沉寂之后, 忽然眼前的景象开始清晰, 身边出现的是古色古香的屋内摆设。光芒透入他的眼眸，让他瞳孔微微一缩。
    眼前是那个长得和唐云羡一模一样的男人, 穿着黑底金纹的龙袍，眼底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程旭远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而艰难。
    男人慢慢地靠近他, 那张俊脸不断放大, 高挺的鼻梁触及他的鼻尖。
    远儿, 帝王的声音向来是充满威严的, 就算是此刻充满暧昧的氛围里, 他也带着一丝霸道, 你是朕的。
    程旭远大脑持续死机,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两片柔软的唇就压在了他的唇上, 一只手掌紧紧扣住他的后脑勺。
    一旁的香炉依旧烟雾缭绕，淡淡的香味让人沉醉。
    远处传来其他人焦急的呼唤声, 让程旭远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些。周围的景象再度变得模糊, 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
    程旭远似乎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自己, 但耳朵像是进了沙子，什么都听不清楚, 唯独剩下脑海中的那个声音。
    留下来，永远地留下来吧。
    在沙子即将抵达他下巴时，系统的声音终于响起：醒醒, 主角有危险。
    程旭远几乎是一个激灵，惊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被沙子完全掩埋。耳畔的声音消失不见，他的心开始狂跳。
    淡金色的光晕从他手心出发，迅速地形成一层防护网，笼罩住他全身。沙子像是遇到了瞬间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程旭远周围飞扬起大片砂砾，以他的身体为圆心形成了一块真空区域。
    少年所到之处，沙子全部被弹开。他将防护网继续扩大，使它能够容下更多人。
    正宫之外的唐云羡忽然看到眼前的金色光晕，映照着少年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瞳，反射出钻石般的耀眼光芒。
    走吧。少年一步一步走到唐云羡面前，他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跟着我走。
    唐云羡从沙土的禁锢中解放出来，防护网中的安全感让他心底涌起暖流。少年有些冷峻却又坚定的模样，和他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何臻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原本想冲进去救下小妖精。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小妖精的强大远超乎他的想象。
    程旭远用防护网救下了所有人，而被救下的人看着这层金色的护罩目瞪口呆，连感谢的话也忘了说。
    何臻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被小妖精救了很多次了。
    这个一往无前、充满正义的小妖精，和幻境中的少年是那么相似，眼神中的某种光芒让人迷恋，又让人敬佩。
    忽然间何臻想起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要将天底下所有的妖怪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这是道家师傅日日夜夜的谆谆教诲，但师傅却未曾告诉过他，妖怪中也有这么美好、这么善良的存在。
    何臻下意识地靠近小妖精的身边，却不料被唐云羡一把推开了。
    唐云羡斜视何臻一眼，表情写满了你离他远一点。
    努力维持着防护罩抵抗越来越大的沙雨的程旭远没有在意这一幕，在彻底离开宫殿之后他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来。
    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星空逐渐褪去。众人回头看向宫殿，发现出现宫殿的地方已经沉入地底，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噩梦般的经历让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经过商议之后，大家决定回到小镇好好休整，再做下一步打算。
    这一趟冒险还死了一个人，不可谓代价不惨重。
    在小镇上，居民们看着虽然狼狈但平安归来的众人，顿时为他们的幸运而感到惊叹。他们居住的旅馆顿时被挤爆了，无数当地人前来观看这些活着走出沙漠的人。
    当然，也有不少人质疑他们没有走到沙漠中心，否则不可能看起来这般毫发无损。
    老板娘在给他们准备晚饭的时候，特地问唐云羡：你们真的走到沙漠中心了？
    嗯。唐云羡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憔悴，犹豫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还死了一个人
    天呐，那你们看到古国了？老板娘惊讶地问。
    唐云羡不说话，半晌后才缓缓点头。
    那座宫殿已经成了众人的心理阴影。
    在旅馆里休整了几天之后，灰头土脸的他们终于恢复了不少。趁着这段时间，赵芯彤非要去周围转转，在风光旖旎的小镇拍了不少自拍照。
    陪她一起去的人是何臻，但何臻总是心不在焉的，反倒是有一次和程旭远一起出去买水，他偷偷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把两人都拍了进去。
    小妖精看起来还挺上镜的。何臻心想。
    他们一起来沙漠的人有一个微信群，何臻装作很不经意地把照片发到群里。
    唐云羡看到之后嗤之以鼻：之前还扬言要把妖怪赶尽杀绝的人，此时此刻居然和妖怪一起合影自拍，真是可笑！两人一点都不配好吗？
    唐云羡被自己这个忽然出现的想法吓到，但是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下，他好像在经过了几次梦境之后，已经在心底默认帝王和白衣少年是一对了。
    那他和太岁应该也是一对吧？
    忽然间，唐云羡又想起了太岁所说的那句话：和太岁缔结契约的代价就是永远无用拥有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太岁又不是人，为什么不可以。
    唐云羡原本还有些发愁的心情一扫阴霾，下午就拉着程旭远去附近的餐厅吃大餐，整个过程表现得异常谄媚和狗腿，害得程旭远以为他又要把自己拿来煮汤喝。
    事实上，唐云羡的身体已经比原来好了很多，已经不再需要太岁扎根在心口才能苟延残喘，只要每隔一段时间让太岁给自己注入一些灵气即可。
    他对太岁这么殷勤，完全是出于某些私心。
    吃完晚餐后，唐云羡拉着程旭远到沙漠边缘，美其名曰一起看看大自然的星空。
    劫后余生总会让人感慨生命的珍贵，唐云羡也不例外。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会儿看看身边的少年，一会儿看看璀璨的星空。
    忽然，唐云羡对程旭远说：我这段时间总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程旭远忽然心口一跳，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
    嗯
    唐云羡看着远处的圆月，好像比在其它地方看要大很多。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久到程旭远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的时候，唐云羡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