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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1979 第9节

    陈兰君很痛快地答应了。
    夜色里的江畔,微风淡月,波光粼粼如碎银般夺目。一群年轻人举杯畅饮。
    庞小芃举起一罐米酒,说:“大家一起,敬兰姐!”
    “敬兰姐!”
    连赵宏都稀里糊涂跟着喊了一声“敬兰姐”。
    陈兰君被逗笑了:“行行行,也多谢各位。”
    说着,大家一饮而尽。
    庞小芃凑到陈兰君身边,问:“兰姐,你真要回去,重新准备高考啊。”
    “嗯,回啊。”陈兰君说,“这一回,复读三次的学费生活费都有了。”
    众人轻笑起来,庞小芃脸上带着笑,却说:“呸呸呸,童言无忌。”
    “对,兰姐一定能考上,考个状元!”
    “就是,明年这时候我们就鸟枪换大炮,从米酒到状元红!”
    “好,那我就借各位吉言了。”
    江边的风,捎带着年轻人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清晨,纵使困得睁不开眼,陈兰君还是挣扎着醒来了。
    她打开门,到楼道尽头的公共水房,接了一把自来水洗脸。
    清晨的自来水,清清凉凉,掬两捧水一浇,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走回房去,却见赵宏已经在搬东西下楼。
    她喊住他:“阿宏哥,你稍等一下,我就好。”
    不等赵宏回答,屋里沈牡丹的声音响起来:“阿兰,你让他去,今天你就别出摊了。这不是你要走了?我请了一天假,好好陪你逛逛。”
    盛情难却,加上陈兰君确实有给家里人买些东西的想法,便答应了。
    沈牡丹性质很高,她甚至从衣柜里翻出了一条宝蓝色布拉吉连衣裙:“你试试,这是我年轻买的,保存的很好!”
    确实保存的不错,布拉吉应该是有用铁熨斗熨烫过,裙摆的几处褶子有棱有角,颜色也好,衬得人肤色更加白皙。
    陈兰君裙子一上身,沈牡丹感叹道:“真好看,阿兰,你穿这种蓝很合适。”
    两人打扮完毕,下楼,沈牡丹骑上她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陈兰君,一路往市中心去。
    天气好,天像水洗过一样的蓝。
    视线里的房屋渐渐密集起来,越往市中心,沿路的电线杆子越多,弯弯曲曲的,与平直的水泥马路一起,显出现代城市的牌面。
    自行车在一栋三层楼宇前停下,陈兰君仰头一看,不是商店,确悬着一块写有“惠宾楼”字样的招聘,临街的几扇窗敞开着,可见里面熙熙攘攘的食客。
    “姑姑,这是……”
    沈牡丹弯腰将自行车仔细锁好,过来挽着陈兰君的胳膊,说,“请你饮早茶,不许拒绝。”
    这家茶楼是老字号,很有些年头,两层的小楼,大开间,与前面的骑楼相连,又敞快又明亮,从前生意就不错,到了饭点非得等位不可,改成国营之后,生意依旧红火。
    带着白袖套的服务员捧着一个满是各色点心的大茶盘,灵活地在桌子与桌子与人群之间穿梭。喝茶的、聊天的、吃点心……食客交谈的嗡嗡声中不时夹杂着碗碟碰撞声,还有各式各样点心的清香萦绕于鼻尖,确实是个好地方。
    沈牡丹领头,灵活地从乱糟糟的桌椅间穿过,带着陈兰君到点菜的柜台。
    柜台前也排着队,等待的时间里,沈牡丹问:“你看,想吃什么,牌子上都写了。”
    柜台后面有一大块黑板,整整齐齐罗列着茶楼可供应的点心:虾饺、干蒸烧麦、莲蓉酥、芋头排骨……都是些口味经典的点心。
    但令陈兰君视线停驻的,是旁边悬挂的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星期美点:马蹄糕”几个字。
    陈兰君问:“姑姑,‘星期美点’是什么意思?”
    沈牡丹眯着眼望望:“没听过呀,上回来还没有这块牌子。不过我也很久没来就是了。”
    排在前头的一位老食客说:“你们这些后生都不知道了,解放前就有这‘星期美点’,只是后来不弄了。这不是新政策来了吗?他们就又挂上了。就是说这周特别供应的一款点心,还能优惠一毛钱呢。”
    “原来是这样。”
    其实就是后来餐厅经常使用的促销方法,每周一款特定折扣的点心,或是上新点心,以提高食客的复购率。
    陈兰君有些意外,这样的促销策略,原来这么早就开始用了。她还是低估了穗城人对于风向的感悟力以及行动力。想想也是,都是聪明人,既然知道春江水暖,肯定要下水抢先游。
    还是不可低估了他人,陈兰君心想着。
    她望着那招牌说:“姑姑,我就点个马蹄糕吧。”
    “再点一个,凑个‘一盅两件’。”
    于是陈兰君又点了个香菇猪肉干蒸烧麦,可沈牡丹仍不满意,轮到她点单时,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铁观音有吗?来一盅,马蹄糕、干蒸烧麦、凤爪、再来份虾饺……”
    大有将小吃点心全点一轮的趋势,陈兰君劝,她就按着鼓鼓囊囊的钱包说:“不行,你就让我这做姑姑的尽一份心,钱和饭票我都带足了!”
    还是点单的服务员劝才止住了:“做姑姑的对侄女好,那是没话讲的。可是,同事,我们要按食量点单,拒绝浪费,你看,那边还是香江来的老板呢,也没这么点。”
    顺着服务员的目光,陈兰君望过去。
    乱哄哄、闹嚷嚷的食客之中,南窗下,一个青年懒懒散散坐着,正是邵清和。他的衬衫是淡粉色,从一大群白、蓝衣裳中跳出来,格外醒目,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健壮的小臂,肌肉的线条很漂亮,不至于太壮,也不至于太瘦。浑身的气质与一众食客全然不同,有许多人都在悄悄看他。
    这个人真是,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瞩目。陈兰君哑然失笑,把视线转向他对首。
    作陪的人是时下标准的干部打扮,黑框圆眼镜,带了一个黑色公文包,正说着什么,眉头皱着,表情不太轻松。
    正巧附近的一桌食客吃完了起身,陈兰君瞧准空档,三两步往前,占了个座。
    “姑姑,这里正好有空位。”
    “好,你先坐,我等下点心。”
    沈牡丹答应着,挪到排队领点心的队伍后头。
    陈兰君一个人坐着,闲着也是无聊,便凝神去听邵清和与那个干部的对话。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信息是很重要的,若能听到些内幕消息,相当于捡到个镶银的饭碗,足够吃上许久。再有,她其实也有些好奇,不知道邵清和这时候来内地,所为何事?
    说话的一直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
    “小邵总,我真的尽力了,但是……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虽然我天天去催,可有些部门有些人,他是真的指挥不动。我们这个西园大饭店建设的事,它就被扼住喉咙了。人家不配合,也不是说直接拒绝,就是说‘不好意思,要走流程’,可是一走这个流程,那就没完没了。而且也是要走流程,很多东西都要批条、要配额才能弄到的……”
    陈兰君听了一耳朵,心领神会,看来还是计划经济带来的限制。只不过他们知青小摊是毛毛雨,那个什么西园大饭店是大暴雨。
    在相关部门的干部絮絮叨叨一大堆理由之后,邵清和不置可否,夹了一只虾饺,细嚼慢咽,吃完了,才说:“所以呢,你们有什么建议?”
    对方硬着头皮说:“其实,也可以不用那么着急,慢慢来,总是能解决好的。”
    邵清和修长的指尖敲在桌上,一下又一下。
    “慢慢来。这话,你不觉得好笑吗?”
    “花园大酒店已经动工了,再慢,就没先机了。”
    对方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嗫嚅着嘴唇,吃了句:“小邵总尝尝这个凤爪,是这里的特色菜。”
    她有一点轻微的幸灾乐祸,这娇生惯养的小邵总,估计头一回听到因为弄不到物资所以项目无法推进的事情吧?
    啧,让你在姑奶奶面前拽,不还是碰壁了。
    “点心来了。”沈牡丹将手中木托盘放下,奇怪道,“咦,阿兰,你在笑什么?”
    陈兰君眉眼弯弯:“唔,想到了高兴的事。这点心卖相真不错。”
    确实不错,虽然如今的茶楼没有日后那样品类繁多的茶点,但每一种茶点都是经典款,现在也没有调味剂之类的,全靠点心大师傅的手上功夫,本地人舌头挑剔,那是容不得半点虚假的,因此这样的老字号茶楼出品的点心,风味一绝。
    陈兰君先试了试‘星期美点’马蹄糕,琥珀色的糕点,长方体形,内里包裹着不少黄豆大小的小白点,那是新鲜的马蹄肉碎。咬一口,弹牙清甜,比起糯米年糕的糯更多了些清爽。在这种暑气未褪的时节吃,正正好。
    “你尽管吃,不够我再点。”沈牡丹慈爱地看着她,“这些天,多谢你了。”
    “什么谢不谢的。”陈兰君说,“真要说起来,我要谢谢姑姑才是,要不是你的支持,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可挣不到呢。”
    沈牡丹笑着摇摇头:“两码事,要不是你,阿宏他如今也不会这么有精神,几年了,没见他那么意气风发的样子。”
    说到这里,沈牡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工作,真的愁死人了。姑姑心里清楚,你真是个好心眼的,连上报纸的风头都让给那傻仔啰。”
    陈兰君说:“我们是一家人,而且姑姑也是聪明人,没有阿宏哥知青的名头,这小摊是做不起来的,报纸也是上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沈牡丹母子的态度的确令她感到舒心。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陈兰君便打算将事情做个简单的交接。
    她将手中筷子放下,握一握沈牡丹的手,语言诚恳:
    “我的初衷就是挣些钱,好交复读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托姑姑和阿宏哥的福,赚到了,我已经很开心,以后的知青小摊我无法帮忙,那么收益自然就是你们的。”
    沈牡丹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怎么能独占呢?你就是不在这里,我也会盯着阿宏,让他把一半的钱汇过去。”
    “姑姑这样说就没道理了,我什么事都没做,阿宏天天风里吹日头里晒的,怎么能和我一样。”陈兰君说,“最多,给我个一成当分红就了不得了。”
    沈牡丹还想说些什么,陈兰君握着她的手晃一晃,拉长了语调,撒娇一样:“姑姑,我还想长长久久地和你们相处呢,你也得让我心安。”
    亲兄弟明算账,纵使这一下沈牡丹和赵宏答应了许多分红,可日积月累下来,肯定是有怨言的,为了个八百十块的,划不来。
    沈牡丹也是聪明人,闻弦知雅意,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两人于是达成一致,开始聊起摆摊的趣事来,一边喝着茶、吃茶点。
    谈了一会儿,陈兰君的余光瞥见邻桌的邵清和起身往外走。
    她垂下眼帘,思考了两秒,同沈牡丹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穿过熙攘的人群,从茶楼出来,骑楼门前,一条水泥马路停着一辆小轿车,一人拉开车后座的车门,邵清和弯腰,正要上车。
    预备关门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小邵总!”
    柔和且明亮的女声,令他想起阳光明媚的午后,三角钢琴演奏《卡农》。
    邵清和漠然抬眸,一个极清丽的女孩子从骑楼的连廊内走出,踏进日光里,头顶是澄澈如海洋的淡蓝的天。
    女孩子走过来,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是建造的物资被卡了吗?”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体面人该做的事。”邵清和用低沉的声音说。
    陈兰君笑着说:“正巧,我不是个体面人。”
    她撩一撩耳边坠落的碎发:“我有个建议,和大领导汇报一个开业日期,然后在报纸新闻上刊发,让这个日期广为人知。然后,用这个开业日期倒逼着人做事。看在面子的份上,他们会开绿灯的。”
    邵清和不作声,思索了一刹那。
    不得不说,在内地这种面子大过天的人情社会里,这女孩子提的建议是有参考性的。大约是知识分子家庭、或者干部家庭的女孩子吧?不然如何养成这样有见识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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