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徵楠一连几日电话里的沉郁,叫雪朝也发觉了,下意识地乖顺了一些。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突然决定提前回信州。不过数日三少便要回到家里了,大小姐的逍遥日子要到了头,不得不收敛了一些,连电话里同他说话,都主动地热切了许多。
她最终还是加入了学校的乐团,从此每日快乐的事情多了一桩,烦恼的事情也多了一桩,因那乐团的女团长,比传闻中的还要讨厌一点,并因见不得雪朝自在招摇的样子,常寻她的麻烦。
渐渐地雪朝也会忍不住多讲一讲乐团的事情,于是两个人的电话,总是说个不停的,反倒成了她。
三少自然不会拒绝这种热切,可他近日的情绪似乎不佳,再没有前几日那样事无巨细的叮嘱。雪朝虽然更喜欢他这样简练话少的样子,却也担心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她不一定可以帮衬,可更不想等他回到家里来了,还要摆出一张抑郁的脸,那在家同他吃饭,该多么扫兴,多么没有食欲。雪朝晃了晃头上的簪子,颇热心地问他,“你最近心情不好吗,还是南方吃的不习惯,身体弄坏了?”
她既然主动关怀,若颜徵楠仍旧带了寒气同她说话,倒显得他很小心眼。颜徵楠没有回答她,只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同你带。”
雪朝对南方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前几日邀请Yvan与周兰他们吃饭,Yvan倒提议了几次一同去南方,似乎对那里很向往。
她想了想,同颜徵楠道,“我有个法国朋友,”她未在意对方听到她这句话,呼吸紧了几分,又往下讲,“他好像很好奇南方的叶子烟,担心我们这里的不地道,你能带一些给我吗?”
颜徵楠没有回答她。
雪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以为是线路不好,他没有听见,正要问他,三少却开了口,听起来像嗓子突然受了伤,很艰难似的,“我是问你想要什么,不是问你,”他顿了顿,压抑住心头的情绪,“不是问你法国的朋友想要什么。”
不过这一桩小事,颜徵楠说话里却带了杀气。“法国的朋友”那几个字,好像他手里正扣着手枪扳机,把雪朝吓住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谁同她这样讲话,等雪朝反应过来,委屈极了,觉得他无缘无故地凶自己,又很气愤,“你不带就不带,凶什么?!”
她吼出去,已觉得用了全身的力气,难得被人拒绝这种小事情,还是被他,让她有点难堪,又有点说不出的难过,于是雪朝把脾气发到他头上,“我不要和你打电话了!你有什么事情就问下面的人,反正你天天让他们看着我!”
她说了这话,也不等他回答,便把听筒重重地一摔,吸了吸鼻子,从书房出去了。
大小姐虽然平日里脾气不好,但同三少渐渐关系融洽后,便很少发这样大的火。颜徵楠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抖落了烟头的烟灰,觉得自己呼吸里都带了钝,这种感觉陌生、失控、又很煎熬。
他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从掀开她红盖头的那一刻起,还是从她十四岁那年躲父亲的打,跑到他的身后去。三少有点厌恶现在的自己,不干脆、缩手缩脚、甚至有些软弱。
天知道他听出她声音里一点哭腔,便后悔的要命,觉得同那劳什子法国人带烟草,也没有什么。
可他堂堂颜家的三少爷,便真的没有自尊心了吗?三少揉着自己的眉心,逼自己强硬一点。
那是他的婚姻,他捧着疼着的女孩子,和他生活里唯一的妥协与快乐
凭什么拱手让给别人?
雪朝生了气,连夜打包了行李,往周兰家里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也不要理他,便是他跑来周家求她回去,她也不要回去的。
可惜周兰去了临省的大学交流,只有她妹妹周青接待她。那小女孩子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十分早熟了,雪朝不多时便同她相处的很愉快,渐渐忘却了同颜徵楠生气,又在周家过了几日。
直到一天她和周青从剧院回来,听闻周兰终于从临省归家,雪朝忙不迭上楼去寻她。
她到了周兰房间里,发现她桌子上堆满了书,整个人忙碌的很,好像在做着书籍的目录。
雪朝随手翻了一本,是一所美国中学的课程大纲,她把上面的字读出来,却很困惑,“Sex hygiene (性卫生)?”
她知道怎么读它们,也隐约听说sex是发生在夫妇之间的事情,可这样隐约的听说,也多半淹没在男子互相使着颜色,和姑娘们绯红的脸颊里了,让她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和卫生有什么干系。
周兰看到了她,却很兴奋,一面抬起头,一面同她招手,“你来的正好,芝加哥的中学要设计性教育的课程了,我觉得我们也需要这些。”
雪朝放下手里的那本书,又看到连几本中国的春宫册子也在周兰的桌子上。她听见周兰念念叨叨的,“你还有什么推荐的书籍?这已经是我能找到所有的了……”
周兰还没有说完,听见雪朝好奇的“诶?”了一声。周兰回了头,看见她捧着一本春宫册子,在里面男女交合的某一页。
雪朝歪着头看了看,又翻过来指给周兰,“这不是夫妻延年益寿的中医方子?怎么你还有这样的书?”
雪朝已经是周兰朋友里较为西化的了,却还是问出这样的问题,这让周兰更加觉得教育的必要性。于是她让雪朝坐下来,将她当做自己第一个学生,细细地同她从一开始讲。
起初雪朝还叽叽喳喳的,用她那套纯情而破绽百出的世界观,来同周兰辩解。可周兰一个学理化的女生,总是思维严谨,将那些神仙送小娃娃的说辞攻击个一败涂地。渐渐地雪朝听进去了,问的问题越来越少,到周兰最后同她说生育的过程,她已经不再说话了,脸却越来越红,神色还有些不安。
雪朝第一次被科学的真相冲击,一个人捧了茶水,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直到她终于消化了一些,晓得自己大约做了很后果很严重,且无法弥补的事情,又小声嗫嚅着问周兰,“做了这样的事情,便会怀小娃娃吗?”
“是有可能的。”周兰点了点头。
雪朝又一个人沉默了一会,然后试探着,带着一点侥幸,“真的,真的没有这样的中医法子吗?”她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补充,“比如,比如一个人身体从小就不好,很怕冷,会不会这样,嗯,就可以强壮一点,暖和一点?”
她眼里有一些即将崩溃的希冀,周兰却未想到她还会想挑战科学的权威,义正言辞地否定她,“自然没有!我在信州生活这么多年,什么中医没有见过?怎么会有这样的方子?”
她又停顿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声音也有些迟疑了,“是谁,是谁这样同你说的?”
雪朝却猛地跳起来,红着一张脸,仓皇着准备要逃了,“是,是我哥哥,他同我说的!”她落了话音,便拿起手包,“家里还有急事,我要先回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人力车上,只觉得心跳的飞快,脑子里一片轰鸣。连那人力车夫都回头看了她好几眼,以为是她中了暑,才会脸色这样难看,生怕她这会便晕倒在车上。
雪朝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片段,颜徵楠的,她自己的,说的那些话,什么取暖,什么中医。她头一回觉得周家到颜家的路这样漫长,现在她心里只想钻回被窝里,好好的,大哭一场。
她同一个男子发生了最亲近的关系,原胜于亲吻和拥抱,而且还是许多次,贯穿了一整个冬天,她在每一场热烈到诡异的性事里,都表现的像个沉浸其中的蠢货。
许多情绪混杂在她的胸口,羞耻、懊悔、以及愤怒,还有许多她自己还搞不清楚的东西,渐渐的还有一些恐慌,因周兰说的她有可能会怀孕。
雪朝下了车,一路狂奔,她想到自己的肚子里可能已经躺了一个小小的胚胎,便慌的要命。成为一个已婚女子,已经让她感觉到同周围人格格不入,她不知道万一真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该是个什么样子。
会不会丑陋?会不会被取笑?会不会那些刻薄的女学生背后开始有更恶毒的说辞?会不会在学校里从此抬不起头来?
她眼角酸涩极了,走廊上的佣人看到她,也不敢搭腔,直到她冲到客厅门口,却撞上一个人。
是颜徵楠。
她这会最不想见的人便是他。雪朝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连他伸手要拉她,也被她躲过去了。她刚刚跑的太急,这会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仿佛这个空间里一点氧气都没有了,下一秒她就会憋死在这里。
颜徵楠却以为她还在为前几天电话的事情赌气,下人说她前几日打包了行李去了周家,他刚要去寻她,却不想她这会自己回来了。
她脸色实在难看,三少以为她是和朋友们生气了,转头喊人同她拿温水和毛巾。他又侧了身子,往客厅里面走,一面问她,“出什么事情了?这么着急?”
三少原以为要去周家费一番周折,可雪朝却主动回家了,这让他这会心情好了一些,一只手接过佣人递过来的茶杯,坐到沙发上,难得同她开了玩笑,“该不会是听说我回来了?急着来看我?”
他心里预想着雪朝会反驳,或者瞪他,骂他肉麻恶心。可是雪朝却仍旧站在客厅门口,不迈进去,也不接丫鬟送上的茶水,只径直地看着他。她眼里闪着泪光,里面淌着很多让他心惊的东西,质疑、悲伤、以及,怨恨。
颜徵楠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他站起来,雪朝却终于迈开了步子,往卧室走。颜徵楠追上她,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很不好。
三少要握她的肩膀,雪朝却仿佛躲避瘟疫一般地挥开他,“你不要碰我!”
她声音里的厌恶让颜徵楠怔在那里,雪朝快速向后退了几步,她眼里这会盈满了泪水,只是轻轻垂了眸,便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怎么会觉得心里难过应该回颜家来哭呢?雪朝抽泣着,在心里骂自己。单这个卧室,他们俩不知道发生了多少那样的事情,更何况这里还有他,那个始作俑者。
可除了颜家,她在信州还能往哪里去?哥哥在澳洲的金矿,父亲远在江浙,雪朝伸手快速地抹过脸上的泪水,心里却很凄楚,原来她是落了单的,谁都可以欺负她。
可是她永远是勇敢的,便连这样可怕的事情,合家的大小姐也不该就这样退让了,妥协了,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雪朝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话不被哽咽声含混掉,一字一顿地问他,“那个中医取暖的方子,是你骗我的,对不对?”
颜徵楠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她不用等他的回答,便大抵猜到了答案。他是整个信州里她最信赖的人,还曾将他同自己的哥哥比较,可是哥哥从来不会这样骗她,欺负她,雪朝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叫出来,“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愤怒给了她许多的力量,甚至比勇气赋予她的要多的多,“我朋友都告诉我了!没有什么中医的法子是那样的,这分明就是,就是……”她说不出那个词,最后决定用英文说出来,“Sexual intercourse!”
她说到朋友,还用到这个词,其中的联想,让颜徵楠的面色突然冷了,一时也顾不得她的怒火,上前去,盯着她,一脸的阴骘,“你哪个朋友?法国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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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科
雪朝 番外(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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