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筱今日起的倒早,因是《郁金香》发刊的日子,便早早地去客厅煮了茶等着了,反倒四少多睡了一会。好在是双休日,随行的士官也没有叫他,靳筱得了杂志,一时也顾不上管他,四少便一觉睡到了晌午。
他做了很长的梦,关于童年的,关于第一次拿枪,第一次杀人,梦中他在某一个决定格局的战场,策马奔腾间,却在敌军看到了靳筱。
她不同往日的打扮,一身劲装,面色冷酷,颜徵北变了脸色,想要开口喊她,靳筱却举起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他。
四少愕然,又猛然睁眼,从梦中醒来,却恍惚地觉得眼前才不真实。晌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他的眼睛上,四少不适的眯起眼,看到窗户边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形 。
他面上还有冷汗,心里却忍不住柔软起来,嗓音还带着慵懒,“我说是哪个丫鬟这么大胆,都将我照醒了。”
靳筱见他醒了,便干脆拉扯那厚重的窗帘到了一边,她身材娇小,这样费力地拉扯着,像个同大石头闹脾气的小羊羔,一边又嘟囔着,“怎么这么重?”
四少起了身,将枕头提了提,干脆靠在床上看她又拉又推地同窗帘置气,靳筱好容易将窗帘拉好,已出了一头薄汗,倚在窗前,轻轻喘气,阳光从她的发间穿过,到了四少眼里便带了柔光,这是哪种光学的效应,四少已不记得了,只觉得她侧头看窗外风景的样子十分好看,像西洋画展中的某一幅。
那画中的女子又回了头,笑道:“今日阳光这么好,你不出去走走吗?”
四少轻轻微笑,伸手同她招了招,哑着嗓子喊她:“过来。”
靳筱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过去了,她没有坐在他身旁,而是往下一点的脚凳,生生矮了他一头,想来是昨夜的亲昵让她害羞了。四少此时裸着胸膛,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汗,被衾搭在身上,靳筱扫了一眼他的蜜色的皮肤,便红了脸。
四少并没有笑话她缩在那里,却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靳筱只觉得空气里的有种东西在轻轻发酵,让她好不自在,她想躲闪四少的目光,又担心太小家子气,只好轻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这个样子,倒很像伯内特小说里不能起身的小少爷。”
她开了口又觉得后悔,很怕四少觉得她学究气,脑子里只有这本或那本的小说。靳筱虽从来说话都是谨慎小心的,却又没有这样畏手畏脚过,一时间又丧了气,只觉得四少必然觉得她十分无趣。可她听见四少动了动身子,又偷偷抬眼去看四少的神情,很有点交了考卷,又偷看答案的意思。
四少似乎躺的累了,稍微换了个姿势,歪着头问她:“那你呢?要带我去找小花园吗?”
她这样从矮处抬头看他,听他这样说,眉眼突然有了色彩,眼里亮晶晶的,倒真像书里那个无意间闯进他房间的小姑娘,如此四少的嘴角笑意更浓,“唔,你把花房确实打理的很好。”
靳筱觉得心里的喜悦一点点的散开,像一滴墨落了水,又像她小时候在厨房,厨娘往汤汁加的最后一调味,突然让她麻木无趣的内心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她轻轻捂住心脏,原来喜悦是这样,忐忑是这般,这些都是她很少会有的情绪。四少看她傻乎乎的样子,轻轻挑了眉,他听见靳筱小心翼翼地开口,“诶,那你要不要去看看?今早开了一些芙蓉。”
她鲜少这样邀请他,他们在一起这么久,靳筱却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杂志,她的小说,她的花房,四少从来没有打扰过,可是不等于,他没有这样等她的邀请。
如此四少微微颔首,仿佛极郑重的样子,“好。”
这花房的玻璃和材质,自然都是上好的材料,从各地运来的。靳筱却并没有种那些名贵的花种,甚至在花房外还栽了一株槐,枝头虽小,却也开了细细密密的小花,白色的一朵朵,可爱的很。
“细叶槐很好养活,所以不用放进花房里,”靳筱凑近了去闻它的花香,又回头笑道,“说不定明年便能吃槐花糕了。”
四少“哧”地笑出来,望着那棵一阵风便能吹的瑟瑟发抖的小树,嗓音带着笑意,“夫人还是放过它吧,让它多长几年,”他话音刚落,眼里带了深意,“再过几年成了大树,自然就能做槐花糕了。”
靳筱回头斜睨了他一眼,以表示自己听出了他的嘲笑。四少今日只随手套了件长袍,同平日的西服或军装相比,实在让她很不适应。四少脸上若再加副眼镜,兴许还能冒充学校里的先生。
靳筱总归忍不住,扯了扯他的长袍,“你从哪里来的袍子,我怎么没有见过?”
四少低头看了看,“从前父亲找人做的,其实做的有些大了。”他又抬了头,笑道:“我听说旧式家庭,妻子都会为丈夫量体裁衣,你呢?有没有这个手艺?”
靳筱不敢看他,咳了咳嗓子,“风信子,唔,风信子也开了。”
她逃一般地钻进花房,自然看不见四少在身后的笑脸。四少一脚迈进去,便看见高高低低摆放的花花草草,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靳筱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看着舒服罢了……”
四少瞥见拐角处的藤椅茶几,干脆迈步过去坐了,后面的靠枕十分舒服,他随手拿了本茶几上的书,翻了几页,“你倒很会享受。”
他上次独自进来便看到这本,今日多翻了几页,果然是那位北部的小说家的新作,靳筱见他翻这书,看得十分入神,开口道:“周青上回写信推荐给我读,连同信一起寄给我的。”
四少嗯了一声,又翻了一页,“你那位朋友,交友倒广的很,听闻同苏联都有关系。”
靳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上前推了推他手中的书,“这本不过讲讲北边那些大学生如何混日子的罢了,让你想到这么多?”
四少随手将书放回茶几,面色却有些不快了,“也幸亏她没有喊你看别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
靳筱看他闭目养神,似是想起了什么烦心事,她想了想,又还是开口,“也不必她喊,我自然也看报的。”
颜徵北睁眼,没有说什么。靳筱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绪,却还是堪堪收了口,信州城的学生运动已轰轰烈烈了,她自然知道颜徵北嘴里的“苏联”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书”又是什么,可有些东西,她了解,或者不了解,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没有一个军官会想家中的夫人同他争论共和或民智,而靳筱又并非有周青那般的热情。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靳筱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沉默,四少敲了敲藤椅,才开口道:“听说城南的舒家要办聚会,给你发了请柬?”
靳筱微怔,似乎是有这桩事,四少又轻轻闭眼,“回头和我一同去吧。”
靳筱歪歪脑袋,他突然来这一出,让她觉得十分奇怪,四少一向是不管她回绝聚会之类的,她又绞了绞手指,“哎,我好像,将请柬用来给厨房的小猫扫猫砂了。”
四少冲她挑眉,似乎也觉得她这借口十分拙劣,靳筱抿了抿嘴,气馁地松开手指,“好了好了,那我再去厨房看看就是了。”
四少轻笑了一声,闭了眼养神,不再管她。
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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