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韶央醒来时,自己已经身在床上。窗外已经全黑了,而房间空无一人。她在床头柜发现白晞留下的字条。「早餐在楼下,晚点会来接你。」
在经歷三层地狱后,当初来幽冥的衣服早就破旧不堪。韶央打开衣柜,发现里面竟然有不少古代服装,而且全都合身舒适。她推测这些衣服八成也是上辈子的自己留下的。
讚叹自己品味不错之后,她换上衣服下楼吃饭。饭桌上不意外是乾硬的白麵包,比上次好的部分只有多添了一碗无色无味的粥。
看到这个样子,她忽然很想吃糖醋排骨。「这个配粥一定很好吃……」
胸前的项鍊忽然变得温暖,似乎是同意她的话。
在经过难吃的一餐后,白晞也已经在外头等候。「今日先不下刑狱,而是带你去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停着一辆全新的囚车,这两囚车与昨天运送她的完全不同,铁製的栏杆被打磨光亮,杜绝她逃跑的可能性。儘管韶央觉得十殿阎君给她下的枷锁就已足够,冥府方却似乎不这么认为。
等后方栅栏被掛上大锁之后,马车便颠簸上路。韶央抱膝靠着墙,正巧背对着白晞。她能感觉到白晞心情不是很好,可能与昨日在第三层地狱发生的事有关。在她记忆里,白晞一直是端庄优雅的女神,面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可昨天在树林中的她……
「是因为被认了罪人当妹妹的缘故吧。」韶央自言自语道,忽然觉得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她和白晞自然不可能是家人,这是用膝盖想都知道的事。除了外表截然不同,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共通点。何况韶央是生魂,不可能有冥使姊妺。
她想了无数个为白晞开脱的理由,却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她扣着与女子之间相隔的木头窗櫺,轻轻叫唤女子的名字。「白晞姊。」
这个称呼让女子再度僵住,韶央忍不住后悔自己的衝动。白晞很快转过头,澄澈的眸子中不带任何情绪。对方耐心等她说话,却让韶央忍不住想退缩。
反正最多就是被讨厌罢了。做了微薄的心理建设后,韶央深吸一口气。「请问您是不是有兄弟姊妹?」
韶央紧张到没有换气,甚至讲得有些急促。不过由于气氛使然,这段话并算不上有压迫感。
正当韶央以为不会获得回答时,白晞缓缓吐了口气。「……我有个妹妹。」
果然。「那──」
「你不会是我妹妹,她是冥使。」白晞打断她的话,空了几秒又犹豫补上。「至少,在我的认知是这样。」
「您没见过她?」当韶央问出口时,便发现自己触碰到对方的逆鳞了。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白晞语气僵硬中止了话题。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一座气派的阎王殿前停了下来。如果韶央猜的没错,这里是第三殿。
接应的冥使在殿旁小道接应,似乎已经提前和阎君打好招呼。他们穿越雕着精美壁画的走廊,又拐了许多弯。直到韶央头昏脑胀,冥使才在一扇黄铜大门前停下。「孽镜台到了。」
「孽镜台?」韶央忍不住出声。
「这里是当初审判你那片镜子的发源地,也被称作孽镜地狱。」白晞神色软化,似乎觉得刚才的冷漠有些过分。「虽然此处属于阎王殿管辖地,并没有掉落碎片,但十殿阎君下达的判决是希望你承受十八层地狱的惩罚,因此将你带到这里。」
「为了避免判读混乱,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一旁的冥使提醒,使用黄铜钥匙打开厚重的门。「小姐请吧。」
韶央忐忑不安走入,发现此处的确如其名,全部都是镜子。各种镜子佔据着视野,从全身贴满墙壁的立镜到散落地面的手镜,高大至天花板,小至掌心大,只要能想到的镜子都能在这里找到。
「孽镜台的样子会随着人心想像而有变化。」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有别于带她来的两位冥使。
韶央四处张望,发现进来时的门早已不知所踪。她没看见那道嗓音的主人
,只能在镜子中看见无数个自己。
过了几秒,韶央忽然发现那些自己每个都带有细微的差别。不只是衣着到发型,甚至连表情都不同。这些人虽然是她,却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她凑近到一座立镜上看,发现里面的自己身上插满了刀,正紧闭着眼在地上尖叫。数个敌人张牙舞爪,即将扑到她身上。可下一秒,那位叫阎天汐的男子挡到她面前,将敌人全数除尽。
「救我……」地上的自己哀号,可男子只是冷冷望着她。
「你根本没受伤,自己拔。」说这句话的同时,男子又反手捅死一隻扑过来的敌人。
画面消融为雾气,韶央只好换一面镜子。
这次的背景依旧在战场,可她看见两人合作着将敌人击退,就像多年老战友。女子持弓,男子持枪,很快便将敌人清除乾净。
战斗结束后,男子对女子点了下头。「多谢。」
在这幕过去前,韶央发现阎天汐笑了。
发现这些全是过去的记忆后,韶央忍不住兴奋起来,继续往下个镜子探究。
女子搀扶着步履蹣跚的阎天汐,对方的状态似乎很不好。阎天汐眼神涣散,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韶央身上,他吃力出声指路,将所有希望都放在女子身上。儘管画面如此危急,韶央却能感觉到满满的信任感。
接着,她看见一人一龙共枕而眠,直至天明。
下一面镜子,孟婆也加入了场景。阎天汐腰部微弯,站在母亲面前,神色凝重。「娘,我病了。」
「说来听听。」孟婆搧着扇子,表情慵懒。
「韶央一笑我就会想跟着笑,我会想牵她的手,甚至拥抱她。我会想一直一直与她在一起,却没有合理的理由。」阎天汐连珠炮似说道。「还有这里,在她靠近时总会忍不住加速。」
孟婆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敲扇。这还不打紧,她甚至连眼泪都掉出来了。笑了十几声之后,女子捧着肚子哎哟了起来,边抽着气。
「傻孩子,现在就懂得来问母亲了?」等到孟婆回復冷静,她终于坐回正姿。「你没有病,那是一种属于人类的情绪。」
「人类的……情绪?」阎天汐小心翼翼咀嚼着这个词汇,正色开口。「还请明说。」
「这是一种人类才会迸发的情绪,名为喜欢。」孟婆瞥了后方屏风一眼。「哎哟,两个傻孩子。」
阎天汐并未捕捉到孟婆的眼神,只是小心翼翼又往前了几步。
「神无心,人有心。」孟婆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是我在你幼时常教你的。」
「那我……」阎天汐表情犹疑。「我这算是病了吗?」
「当然不,就这样看来,是韶央让你有了心。」听见孟婆点名,躲在屏风后的韶央瞪大了眼。「我不能确定这会为你带来什么影响,可不一定就是坏事。」
镜子恢復洁白,韶央移步至下一面镜子前。
这次的画面换到漆黑的夜空中,而阎天汐与韶央成了最明亮的两颗星星。他们两人在绿色的光芒中舞动,跳着浪漫的华尔滋。不知为何,韶央知道这是他们的定情之夜。
一曲终了,男子停下舞步,倾身在女子额头留下轻如羽毛的一吻。
阎君之子接受了生魂的爱,甘愿为之沦陷。
「因为你,不该有心的神被迫堕落成人,有了七情六慾。」孽镜台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就算摀住耳朵也无法阻挡。「冥使是阎王殿的兵器,是守护幽冥的支柱。他们不该拥有软弱人类的感情,这只会将他们引导至毁灭。」
韶央瞪大眼不回话,一方面是无法消化这段话的意思,一方面也是觉得不可置信。她知道孽镜台让她看见过去画面一定有其目的在,却没想到是这种言论。
「冥使打从一开始就隶属赋予他存在意义的阎王殿,永生的代价便是为幽冥献身。」见韶央未说话,孽镜台更得意了。「身为阎王殿的武器,感情是不被允许的,遑论爱上一位生魂,这样的兵器不如──」
「阎天汐不是兵器!」韶央脱口而出,她在此时找回自己的声音,趁势追击。「他是人、神,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他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从来不属于谁!」
周遭传来轻微的震动,彷彿孽镜台正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我看你是冥玩不灵,完全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你才是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韶央终于沉不住气,反驳这段荒谬到几近恐怖的言论。「阎天汐是自由──」
她的话语卡在喉头,在清晰的镜中,重新出现一幕画面。在蒲公英飘散的奈何桥上,男子深深亲吻女子,将孟婆汤灌入爱人的咽喉。女子表情痛苦,哀求着对方不要这么做,但这番抵抗很快就剩下空洞的眼神。
然后,阎天汐笑着送女子上了路。男子很快便被风吹散,化作无数碎片。在消失前,他含着笑,彷彿在告诉对方:「我会带着所有记忆守在这里,请你自由翱翔吧。」
而女子没有回头。
直到背后抵上冰凉,韶央才发现自己踉蹌后退了好几步。
是因为她。
阎天汐为了送她自由,选择将自己束缚在幽冥。
「阎天汐一直是个坚守责任的人,直到最后一秒都选择与青龙拚搏保住幽冥。可他这辈子犯的唯一错误便是你。若不是你,他不会散落幽冥。」孽镜台冷冷说道。「我的存在便是让你认清自己的罪。」
韶央保持沉默,倔强盯着镜子中的画面。
孽镜台指责是她与阎天汐之间的爱情导致这场悲剧,她让阎天汐无法履行自己的责任,导致最后的悲剧。可这之间空缺了太多记忆,她相信一定还有什么关键没被找到。
「阎天汐不是阎王殿的所有物。」韶央一字一句说道。「更不是兵器。」
突如其来的勇气让她起身大吼。「这些责任是他主动承担的,你们不该如此理所当然!」
她想起第二层地狱时,阎天汐的碎片坚持保护那些受刑人。阎天汐就是这种人,骨子里的温柔让他就算遍体鳞伤也要保护他人。而阎王殿却将这些视为阎天汐应尽的责任。
啪擦。
身边的镜子裂了条明显的缝隙。
「你们有想过阎天汐真正的愿望吗?有任何一次真心的关切他吗?」她想起夜空中看见男子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而这种快乐竟然被孽镜台指责为偏离轨道的行为。
无数镜子在她身边破碎,化为点点萤光。尖锐的碎片刮过她的肌肤,甚至是脸庞,可这些伤害都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少女处在玻璃所构成的的风暴中,睁着血红的双目瞪视虚空。「我发誓我会找出来。我会找回所有记忆,包括阎天汐。」
「然后,我将会证明你们是错的。」
「阎天汐从来不属于谁,他属于自己。」
第五片龙鳞 孽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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