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陆藏已经上楼睡了,我还在沙发里沉思。
这阵子心里其实都有新品想做,总是在开工前就觉得又会被讨厌……
所以算了。
算了。
脑中有无数次算了。
却又想起十四岁少年放学后还在工作桌前丈量打版、绘製剪裁,他也经歷过那些批评质疑,眼底依旧有想一战成名的勇气。
还有他身旁的李琢,为什么能这么大方接受周围的目光与窸窣?
我为什么做不到?
我甚至能察觉那些负评可能是某些人想打击我的手段,却还是当真了,用那些字句来否定自己的初衷、理念、技术。
不一定有圆滑的蛋面、透彻的车工、不追求净度、不用华丽的花框。
就像这样的我,不会穿上荷叶边洋装、不会黏上假睫毛、不会抹上艳红的唇色,即使那样会让人看起来更美,但如果那些变美的过程掩饰了我原本的样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美不是应该建立在凸显「只有我才拥有的美好」之上吗?
那些原石的不完美,正是它们在我眼中最美好的价值。
而我之所以学习切割打磨,也是为了发现它们最美的角度,从来就不是为了将一块质量本就极好的宝石製作成天价饰品、步上红毯、流传于世。
『为什么只有最高等级的宝石与车工才能得到讚叹呢?』十四岁的我曾如此困惑,这么多年的努力彷彿都只是为了给当年的自己一个答案。
因为我是如此平凡。
平凡到就像溪边随便能捡到的一块鹅卵石。
那样的我,也能像饰品上的宝石一样美吗?
可以的吧?
可以的吧。
我是如此期待这样的理念让「美好」多一种定义、让「宝物」多一种模样,如今的我却质疑这样的初衷……
有点想念她了。
十四岁的我啊,这些日子你都在暗处哭泣吧。
笑十年后的我这么轻易就质疑自己,让梦想停滞在别人嘴里。
「干干干!有蟑螂──!」二楼传来崩溃的喊声,以及奔逃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他已经衝到一楼了:「哪?」
「厕所。」
「可能从排水管爬出来的。」
「明明是你太脏!」
「我又没有把吃过的便当盒放在厕所,你少诬赖我!」
「快去抓啦!我快尿出来了……」他摀着双腿之间急跳脚。
「呵呵。」我缓缓起身上楼,拿着洗碗精调製的泡泡水要喷那隻……
「啊啊啊,飞起来了──!」他在门口哀号,差点吓哭了。
「有必要怕成这样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整理环境!就是不想出现这种状况啊,干!」他在凌晨快四点的时候破口大骂。
「你走开啦,帮不上忙又很吵。」我把厕所的门关上,直到蟑螂躺在地上抽搐才开门:「好了,可以去尿尿了。」
他委屈地看着我。
「该不会尿下去了?」
「尸体清掉啦……」
刚才讲话还一副大人的模样,现在居然对我露出哀求的眼神。
「已经半死不活了,你尿完我再清啊!」
「……。」他强烈委屈地看着我。
「好、好……我清。」我只好拿扫把来把尸体扫出去丢,他才愿意进厕所。
瘫回单人沙发里,虽然那些旧事被唤醒害我有点累,心情却是难得轻松。
刚间下来……楼梯又传来脚步声。
「干嘛?」我回头问。
「我睡不着……」看来是被吓坏了。
「哈,你竟然怕虫。」
「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经歷什么险恶,职场性骚扰?可是你这种类型应该……不对,我不能有刻板印象。」
「你弱点都被我抓住了,还这么爱乱说话?」
「用这个威胁我没用,反正你不会为了整我,把自己的床铺弄得都是蟑螂吧?」他哼哼一笑。
「是没错……」
「而且今天哭得那么惊心动魄,我被网路酸民公审都没哭成这样。」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是觉得要关心你一下。」
「那是因为你生在这个年代早就适应了。」
「这你就错了,谁会适应他人的恶意?」他叹了一声:「不管现实还网路。」
我不禁想起李琢说他在原本的学校被人欺负,更加确信他的坚强胜过我,都是因为「适应」了吧?相较之下我的人生真是安逸许多,才会那么容易一蹶不振。
「说不定跟我讲一讲,你会觉得没什么,以前的老师都是这样告诉我。」
「原来是以前的老师都用这种方式,循循善诱你说出心里的祕密?」我忍不住挖苦他。
「……不然我也没人能讲,有人关心总比没人管我死活好吧?」
「明天星期四吧?你现在不睡的话,是打算不去学校上课吗?」我问。
「你不想说就直接告诉我,我又不会勉强你,干嘛转移话题?」他起身往工作桌走:「我跟班导说要借社团课老师的场地做服装跟饰品,还要挑战缩时摄影、实验网路频道经营,班导说可以。只是你到时候要帮我写个时数证明,让我在这里做事可以抵销上课时数。」
「还能这样?」
「我入学的时候就属于特殊生了。」他说得淡然:「但也不是每间学校都能接受我,我问了三间,只有这间说愿意讨论看看。最后是多数人投票同意我才能入学,那些投同意票的老师等于是我的担保人,我的成功也是他们做对选择的证明,所以我只能成功……」
原来他还有这种压力。
「失败会怎样吗?」我好奇地问。
「不会怎样,但是下一个像我一样的学生想靠能力逃进来的话,会被拒绝吧?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为什么不在原本的学校念毕业?」我这么失礼直问也是学他的。
「你要用创业失败的事跟我交换的话,可以。」这傢伙还藉机谈条件。
「……好吧。」
「那你先说。」
「为什么?」
「我的事你找李琢也能问到,为了避免你赖皮,当然你先说。」
我长叹一声,想想该从哪说起……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想做这一行了,上了高中先从便宜的饰品零件开始买、开始做,也用网拍卖了一些合金首饰、存了一点钱。」
「上大学才开始上一些相关课程拿证,好不容易累积一些作品和名气,就决定筹备资金,架设自己的国际官方销售网站。」
「在那期间我自己打听国内外的稳定原石来源,自己负责设计款式、手工製作、外包摄影、上架销售……等到销量慢慢成长到可以请员工的程度时,刚好有国际杂志来信想採访我……」
「这么厉害!」他睁大眼讚叹道。
「也没有你想得这么厉害。帮我跟杂志社牵线的人,是我出国找货源的时候认识的宝石同好,他认同我的理念也喜欢我的风格,所以才找写时尚杂志专栏的朋友採访我和琼途这个品牌。」
「那阵子大概是我的人生巔峰吧?我甚至幻想哪天自己的作品被大明星戴着走红毯,品牌也会成为被讨论的焦点。现在想来还真可笑……」我沉下脸来,在那之后开始从制高点坠落,光回想就令人窒息。
「名气大了难免遇到奇怪的客人。刚开始我也没想太多,只是跟他们解释我为什么这样选料、包框,为什么别种矿石不能做成他们想要的款式……」我以为陆藏听到睡着,抬起头来正好跟他对上眼,他专注的眼神反倒让我有点错愕。
「然后呢!」他追问。
「然后……解释不清、沟通不良的客人不知不觉越来越多,有些人乾脆直接给负评,这样的客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增加,无论我发多少文章澄清都于事无补……」
「最后你的粉专跟ig被负评灌爆,你就决定关掉了?」他猜测道。
「嗯。」
「你有去看看那些留言的人是什么身分吗?」他好冷静。
「有……」
「都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是假帐号啊!」
「更打击我的就是那些人在饰品界都有一点名头,只是跟我不同掛,他们追求各国皇家宝石饰品的华美,从宝石等级、车工、镶嵌都讲究古典的正统技术,他们做出来的一串饰品卖价都上百万。」
「我这种粗糙的风格在他们眼里就是褻瀆了宝石,这些偷懒、不修边幅的东西根本上不了台面,怎么能上国际杂志?」
「所以他们说我靠关係……我想了想好像也是,因为那个牵线的人直到现在还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想起那些冤枉,还是让人难过得想哭。
「不对吧!」陆藏拄着头说:「那个牵线的人是欣赏你的风格才帮你牵线给杂志,又不是你用肉体收买他,严格来说他是想推广你的理念才这样做,也要他接洽的杂志认同你才愿意刊登吧?」
「是吗?」
「你以为谁去牵线都能被採访吗?那杂志会印成字典那么厚吧!」
「好像是喔……」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的错吗?
「你也太没自信了。国际杂志哪可能想上就上,就算要买版面也是你付不起的天价,能被採访就是他们觉得你的创作有被更多人认识的价值。」
「原来你还会说这种话……之前不是说我的饰品就像是用路边捡到的石头做的吗?」
「那也是事实吧!」他走到玻璃柜拿出一枚纹路像眼球的玛瑙原石戒指:「你不就是想凸显平凡里面的特别吗?像这颗眼球,整天在柜子里盯着我看,超噁心的!可是别颗要找到这么像眼球的也不容易,品味猎奇的人一定会喜欢。」
「……。」我听不出来他是称讚还是批评了。
「我曾经看过一种心脏石,好像是台湾东岸特有的玉石?雕成心脏真的靠杯像,泡在玻璃罐里就更猎奇了……」
「呵呵。」我算是看懂十四岁少年的审美观了,他眼中的美好可以是因为新奇、特别,不像技术到顶的职人眼里只有遵循正统的美好,其馀都是不堪入目的外道。
虽然我知道不是每个职人都如此,至少我遇到的那些都是……
「欸。」他忽然戳戳我的手背:「你有没有想过是同业抹黑?」
「同业抹黑?」
「对啊,我看过卖手工皂的互相抹黑检举,而且你是在上国际杂志之后才开始遇到这种客人吧?」他的话让我想重新好好思考一遍。
「嗯。」
「如果是同业抹黑,现在你一蹶不振他应该爽翻天了。」陆藏瞇起眸子、握紧拳头,比我还不服气的样子:「席大大,不能输!」
「还不确定是同业抹黑吧……」
「粉专ig开起来!新品放上去!不能输!」
「……。」我懒得重来一次,但是内心浮现出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