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林鹤洋独自前往沃尔玛时遇到了威廉·诺里斯。升入二年级的他已经和上一年同宿舍的中国舍友搬出了学校,在离沃尔玛不远的olentangycommons合租,也考下来驾照,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那时正值他大二上学期的感恩节前夕,林鹤洋还惊讶了一下,转念想起威廉·诺里斯已经毕业了。那胖乎乎的美国男生身边跟着那几乎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妹妹。他们在面包区的货架之间相遇,威廉·诺里斯先看到了他,与他打了招呼。
他们大概有半年没见了。连寒暄时都多了几分生疏。林鹤洋很难想象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几个人还一起热火朝天地跑去威廉家做客,度过了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感恩节,而威廉的父母在那短短一天里给予他的温暖比他原生家庭一年里给他的都多。他是这样任性地认为的。
他们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两秒,然后威廉·诺里斯说,最近还好吗?苏瑞回国之后,你们都很少来我家玩了。
是啊。他回答,然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两秒。
呃,要聊聊吗?威廉最终问,他扭头让妹妹先拿着挑好的货品去结账,他们两人在沃尔玛旁边的麦当劳里坐了一阵叙旧。那美国人几乎没怎么变,白净的皮肤闪着红润,一张娃娃脸憨厚又和蔼。对他来讲,威廉·诺里斯是他初来乍到时的第一个朋友,给了远渡重洋的他相当多的善意。在遇到威廉·诺里斯之前,他从没想过一个陌生人能够这样不求回报地向他提供生活上的帮助,然后依旧真诚可靠地和他成为朋友。
不仅仅是威廉·诺里斯,他意识到。苏瑞也是如此。他们从不觉得这样的举手之劳需要被别人记住,而即便是他的父母,都要把「以后指望你给我们养老」掛在嘴边。
他生命中的人似乎总要朝他索取什么。「来自儿子的爱」,「说得过去的成绩」,「乖巧懂事的性格」,「英俊的外表」,「父亲的赞助费」,等等、等等。他总要用自己拥有的并不多的财富去交换什么,无论友善或是利益。
「苏瑞告诉我了。你们的事。」威廉·诺里斯是这样开头的。
「……什么事?」瞧瞧你,林鹤洋,真成熟,这种时候还试图装傻。
那美国人很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对你很有感觉的,你知道吧。」
林鹤洋刻意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答道,「我知道。但决定离开的是他。」
威廉·诺里斯翻了个很大的白眼。「兄弟,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就别试图在嘴上赢过他了。」
「他总说和我不是一类人,我们不合适,聊不来、三观不合之类的。」林鹤洋的语气逐渐变得像个和爸爸倾吐青春期烦恼的青少年。威廉却对此欣然接受,那美国人点点头说,「是的,没错,他也这么跟我说过。」
「他还跟你说过这个?」
「你放宽心,他才没有对自己的私生活那么分享过度。」威廉说,「老实讲,我直到和他住了快一年才知道到他是gay。那时候我总以为中国学生会的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然后那年夏天他和几个朋友去围观了lgbt游行,我随口问了一句,他就承认了。」
「他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告诉你了?」
威廉摇摇头,「也没有,他之后说,他担心我接受不了然后和其他室友一起拒绝和他合租,但又觉得反正也快放假了,转租不难找,就乾脆实话实说了。」停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但他对这个一直蛮坦诚的,所以我问起他你们到底什么情况的时候,他也会给我分享一些。」
几分鐘后林鹤洋才意识到,苏瑞的那番话从第三者的嘴里转述,比那个人嘴里亲口对他讲出来令人更加不好受。威廉把苏瑞对他的情绪变化用一种既定事实的语气讲出来的时候林鹤洋只能闭嘴听着。他不能反驳什么,因为本应该接受反驳的人早已离开了。
然后他只能听着。他听着苏瑞在背后说每一次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一款自由探索世界观下的游戏卡了bug,无论是周围的空气还是游戏体验都变得莫名其妙。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林鹤洋好像没那么快乐,总带着一些神经质的紧张,好像他无法找到一种让自己自洽的方式。他看电影的时候会睡着,寻找共同话题的时候会沉默——哦、因为他们共同话题实际上并不多,除去那些敷于表面的留学圈八卦之外。
还有、他已经吃腻了佈法罗炸鸡。每一次他们下课之后约着见面,苏瑞都很想去吃冷石冰淇淋。
他真的很喜欢吃冷石冰淇淋。
「可我们明明很聊得来的。」林鹤洋嘟噥道,「我一直以为我们都很聊得来的。每一次我的话都很多、他也是。」
「兄弟,我懂你。」威廉·诺里斯安慰道,「我以前追过一个姑娘,也是这样。我和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每次见面虽说聊得火热,到头来她轻描淡写地把我甩了。」
『不是一个世界』,他最近总是听到这个形容,好像他这一年里突然见到了很多来自别的世界的人似的。在读大学之前他从没觉得这会是个什么问题,出身、家庭、人生经歷之类。人们总能找到一个互相制约又友好相处的平衡,但在他迈入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件事似乎很难做到。
「这当然是个大问题了。」孙艾伦却是这样跟他说的。那时候他们刚上完上午的微积分课,一起前往学校对面的wendy’s打发午餐。比起威廉·诺里斯的客观陈述,孙艾伦则开始用她恋爱经歷为零的丰富爱情经验为他指点迷津,「这是你们之间需要调和的核心问题。你需要多了解苏瑞学长是怎么想的。」她大张旗鼓地开始了恋爱讲堂,「首先,暑假回国之后去找他,给他惊喜,这是第一步,ok吗?」
这上海女孩全然不像当初刚来美国时那般朴素。她学会了打扮化妆,身材也瘦下来了,好像摇身变了个人似的。
「艾伦老师。」林鹤洋装模作样地举起手,「您这么经验丰富,怎么一年多都没有给自己找到男朋友。」
孙艾伦朝他翻白眼,薯条在包装盒盖上的番茄酱里戳出三个洞,「架不住你们形象大翻车的嘛,你这种人就是,第一印象合格,越相处就越没有想要交往的慾望。」
「第一印象只是合格吗?」他装作满不在意地问。
「你现在就算是和二十年前的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那样第一印象满分也没用,你已经被掰弯了,不在我的考虑范畴内。」
「你不想想也许是没人看得上你呢。」
孙艾伦的表情刻意严肃起来,「瞧瞧,就是因为如此,你总是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苏瑞学长才会死了心放弃你。」
林鹤洋抬起右手托腮,他捏在手里的炸鸡块已经沾了甜酸酱,但他突然没了胃口。「我不认为他放弃了什么。」林鹤洋丧气地说,「我就没有感觉出他的坚持。他轻而易举就做了决定,轻而易举就走了。」
就像他们小时候总喜欢引用的徐志摩的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苏瑞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他开始觉得这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总是对那些好像拴不住的飞鸟一样的人一见倾心,先是刘晓柔,然后是苏瑞,而他们又他妈的该死的相像。但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自己。苏瑞和刘晓柔并不相像,他认为。刘晓柔在离开一个地方之前总会把这个地方践踏得一团糟。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用她强大的光烧伤离她最近的人,然后再拍拍翅膀飞走。
相比之下,苏瑞则轻飘飘了许多,蜻蜓点水地触碰他然后收手,随后离他愈发遥远。
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孙艾伦说道,「他没有放弃什么?」
她的手机放在他面前,屏幕上是instagram的界面。那是一个人的ins首页,用户名是「hellosiru」,如果单看名字的话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林鹤洋看到头像时就百分百确定这是苏瑞的ins账号。
「是唐老鸭掛饰……!」他喊道。
「他不光是用你送他的礼物做了头像哦。」孙艾伦扬起眉来,倒着滑动屏幕,「他这个账号里总是有你,如果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什么热恋中的高中生呢。上个学期ins给我推送推荐关注的时候有这个账号。我看到头像猜到是他,之后就时不常点进去看看。他应该是以为没有同学关注他,才会发这些。」
他们每一次出去吃饭、每一次看电影、每一次一起去图书馆自习,苏瑞在这个ins账号上都会发佈一条动态。那些动态有时候是电影票,有时候是奇怪角度昏暗镜头下的室内照片,有时候只是单纯的沿途风景。
中央草坪上掛在长椅木板缝隙里的树叶、街角佈法罗炸鸡店里吧檯上凌乱的订单,或是gateway门口打瞌睡的导盲犬。它们有时候又充斥着猩红色和灰色,当苏瑞去看橄欖球赛的时候。他记得去年刚来到这边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有一起去看过一场,而那一场他的座位就在苏瑞的前一排。
在一片猩红色海洋之中,他的身影露出来,就在镜头的最下方。那个镜头看似拍摄人满为患的体育场,却又好像时刻凝视着他。
2012年10月9号的动态照片是皮卡丘掛饰,11月24号的照片是一台3ds游戏机,12月19号的照片是一张通往三藩的机票。这些动态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看来都觉得过于私人并且莫名其妙,除了他。
这个账号下面记录着除他以外没有人看得懂的生活。
巧合的是,林鹤洋注意到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西校区那栋教学楼前面没人踩过的雪地。是这个。他想,啊,是的,是《情书》里那样的场景。他不知道那天苏瑞是什么时候拍下来这张照片的。当他们摇晃着在校车里路过所有的飘雪,嘴里喷着水汽,窗子上结出雾。
他和苏瑞时隔大半年的微信聊天界面迎来了苏瑞回国之后的第一条消息记录,在圣诞节那天,「圣诞快乐!」林鹤洋是这样发的,就像一年前的「新年快乐!」一样,只不过那一条早已被埋没进他们在那之后每天都会联络的聊天记录里。
「圣诞快乐!」这一次苏瑞并没有让林鹤洋等待太久,不到一个小时之后这个年长的人就用相同的祝语回復道。当然,林鹤洋不知道的是苏瑞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直接复製他的消息,而是自己打出的祝语。如果这件事让林鹤洋知道了,这人估计又要给自己加上几台内心戏了。
苏瑞的父亲腿伤好得差不多却落下病根,走路时间久了就痛,前阵子被调岗到户籍部门,差不多算是告别了所有外勤工作。「人一间下来,脾气就会变差。」苏瑞是这样描述父亲现在的状态的。
他差不多在父亲病好之后就立刻从家里搬出来,自己跑到市郊租房。「那里便宜点,你可不知道现在城里租金有多贵啦。」苏瑞的话很多,直到最后他们直接拨通了语音电话,好像准备把这没有联系的人大半年里他们落下的话题全部补上。
毕业之前苏瑞就找到了工作。年末离职高峰的时段不少公司都在紧锣密鼓地招聘,那两年正值互联网行业的起步,竞争不像几年后那样令人咋舌,苏瑞在一家游戏公司找到了一个平面设计的岗位。当然,这份工作和其他处于发展中的互联网公司一样,所有人都对于超时加班的剥削忍气吞声。
「先工作看看吧,」苏瑞倒是不太在乎,「工资还不错,我总要越快经济独立越好。」
下一句潜台词苏瑞没说,遗憾的是林鹤洋也没听出来有潜台词。这个姓林的就是这样,不需要聪明的时候倒像个机灵鬼,这种时候倒成了实打实的蠢货。
所幸林鹤洋的运气还算说得过去。真遗憾,老天好像总是对他那么仁慈。仅仅是两个月后的春节——那时候他们已经恢復了以前的聊天频率,几乎比林鹤洋给妈妈保平安的频率还要高——苏瑞就迫不及待地给他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我打算圣诞节回去看看,怎么样?」电话对面传来苏瑞那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有些沙哑的声音,「我算了下工资,差不多可以攒下一些钱。」
他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的动作苏瑞看不到,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刻意高声回答,「真遗憾,那下学期圣诞节我就不能安排旅行了。」
刚刚过去的寒假他和几个舍友一起去了keywest。他有点伤春悲秋地想,他终于去了keywest,身边却没有他曾经畅想着一起在keywest看日落的人。
「有什么遗憾的,你才在那边唸书一年半,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苏瑞说。
「及时行乐嘛。」
电话另一端的沉默让他心跳加快了,他赶忙接话,「我之后要上专业课了,我也打算寒假好好学习来着……」
「我不信。」
——喂,反驳得也太快了吧。
充满期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们依旧保持着每週通话一次,有时候因为时差、苏瑞的加班或是他在图书馆赶作业,这一点很难实现。因为他刚巧週五上午没有课,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会在苏瑞每个週五加班到深夜的回家路上通话。那年暑假,父亲擅自替他联系了在纽约生活的大伯一家,拖了这一层关係为他敲定了为期三个月在一家华人投资公司的实习,期间让他借住在大伯家生活。虽说是走关係拿到的实习机会,公司里却没人对他特殊照顾,作为人生的第一份又是他家里找的实习他更不敢怠慢。林鹤洋就这样整整一个暑假在他的社交圈中消失。
暑假结束之后林鹤洋就开始按捺不住地给苏瑞安排来哥伦布的日程。林鹤洋合租的舍友寒假去欧洲旅行,所以他打算让苏瑞住在他自己的房间,而他则可以借住在他舍友的房间。那时候他已经考到驾照并买了车,是一辆棕色的本田crv最新款。
即便是和母亲的视频通话都会因为他赶作业被耽搁,但让他惊讶的是他和苏瑞的通话几乎没有断过。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呢?
和孙艾伦一样,他也开始默默关注着苏瑞那『无人知晓』的ins账号。这里每週稳定地更新一个动态,大部分时候是风景照。时间久了即便他从来没去过北京——别说北京、他连长江以北都没有光顾过——但就算是林鹤洋这样的外宾也知道苏瑞下班的道路在每个週五的夜空之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路边的哪棵树上有鸟窝,哪家底商位置不好门店换了又换,哪家烧烤店总是排满了人,车站旁边的哪个烤冷麵的摊位最好吃——
这些都出现在苏瑞的ins账号上,每一次他们通话的时候。当他们因为时间安排没有通话时——林鹤洋会有点忐忑地点开苏瑞的ins账号,然后惊喜地发现那一周他没有选择更新动态。
屏幕在十五秒鐘之后变暗,然后熄灭,而林鹤洋的嘴角偷偷翘起,好像在躲避着他自己内心的雀跃。他闭上眼睛想象每一个下班后的週五夜晚苏瑞独自一人走过那一段灯火通明的双行道的场景,想象着那个人摄人心魂的眼睛被城市的夜色点亮,人行道上是人满为患同样结束了加班拖着疲惫的身躯迎接週末的上班族,他们排着队,在路边冒着烟的摊位旁边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份烤冷麵、炒饭或是生煎包。
他终于任由自己陷入一个绚丽多彩的梦中。
「一个无人知晓的Ins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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