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声音很低,胸腔随着发声有细微的震动,这在平日里如蜜蜂翅膀版细微,沉静的夜中却好似沉郁的鹏。
林格急急匆匆:“小点声,别吵醒静霖。”
林誉之笑了声:“你叫他挺亲切。”
只一声,他手指绕着林格头发,转了一圈,又绕一圈,松开,她这头发也养得好,和林誉之记忆中触感也不尽相同了。
“是冷?”林誉之说,“还是害怕?”
林格闷声:“睡不着。”
林誉之没有继续往下问,他已经敏锐地听到旁侧那同父异母弟弟的呼吸声不正常了。
他如今已经并不在意袒露这段关系,但总要顾忌到妹妹。默不作声,林誉之拍了拍林格脸颊:“睡吧。”
被子将她挡得严严实实,林誉之不介意这里的床褥染上妹妹的气味,但林格在乎。
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气味的,有人讲,基因会让人对某些气味有所偏好,很多时候,你认为是自己选择了命定之人,实际上,是你的基因选择了对方。兜头兜脸地撞进林誉之的被中,那种浓郁的月季花叶子味道要把她吞没了。林格睁大眼睛,不能大口呼吸,生怕那清新的味道会贯入她忐忑不安的心。
她无意识地伸手,搂住林誉之的背:“哥。”
林誉之:“嗯。”
林格说:“还记得高中时候你给我买的那条裙子吗?就是老板娘脾气不太好,但衣服很漂亮也很贵的那个店。”
林誉之想了想:“春光乍泄?”
“嗯,就是’春光乍泄’,里面墙上贴了好多好多张国荣和梁朝伟的合照,”林格打哈欠,“后来我还特意去看了那个电影……哎,你看过吗?”
林誉之听到身后的动静——杜静霖醒了,他不动声色,抚摸着林格的头发:“我不看同性的爱情片。”
林格叹气:“那你一定不知道里面最经典的那个台词了。”
林誉之问:“什么?”
林格闷声:“没什么,就是滥用的句子……我困了。”
这样说着,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林誉之背部那薄薄一层棉睡衣,哥哥的怀里暖到像童年时妈妈的怀抱,她并不知杜静霖已经醒了,撩起他睡衣下摆,凑过去要吃米,被林誉之按着头。他没舍得用力,僵硬着,和她对峙半晌,无声叹气,咬着牙,随她去了。
林格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电,次日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林誉之为她准备的房间中了。
外面的雪厚成一大块儿方糕,杜静霖在前院没心没肺地堆雪人,声音穿透力极强,遥遥地传到她这边:“你们这边堆雪人都拿手啊?这么厚的雪,就没有工具什么的?”
林格喉咙痛,她端了杯水,隔着落地玻璃,看到外面杜静霖穿着薄薄白色卫衣,正兴高采烈地问林誉之:“你小时候就在这儿长大的啊?你是不是吃不惯扬州菜啊?你户口本上是哪里人啊?”
林誉之回答问题不多,冷冷淡淡。
“嗯。”
“龙妈和林爸做的菜好吃。”
最后一个问题没回答,他抬头,看见林格哆嗦着打开玻璃房门,快步走来:“别出来,外面冷——容易感冒。”
林格回应他一个重重的喷嚏。
幸运的是林格并没有感冒。
感冒的人是杜静霖。
他从傍晚开始发烧,烧糊涂了,一直喃喃着要爸爸,要妈妈,晚饭也不想吃,蜷缩着身体躺在沙发上,不让林誉之和林格离开他的视线。
天大地大,生病的人最大。林格体谅他是个患者,再加上对方是帮自己才来的,也容忍了他这些奇怪的小脾气,给他倒了好几次热水。
家中有常用药箱,林誉之找出药片给他吃下去,毫无用处,杜静霖还在发烧,烧得眼皮滚烫,温度直逼三十九度。
他的病来得突然,不一定是受凉导致的发烧。
问题开始严重了。
没有仪器,自然没办法帮杜静霖做详细的检测。他的体温一直降不下,持续的高体温十分危险,倘若一直放任高烧下去,多半要伤到大脑。
林誉之给附近的医院打电话,确认急诊室有值班医生后,开始打开衣柜拿羽绒服。
“雪太厚了,车子开不动,”林誉之简短地说,“你在家等着,我送他去医院。”
林格跳起来:“我也要去。”
“别开玩笑,”林誉之说,“虽然只有两公里,但只能徒步走。”
徒步从雪地里穿行,林誉之倒习惯了,但林格未必能行。她是南方里长大的姑娘,一生中见过的大雪屈指可数。
林格说:“我一个人在这里不放心,万一你路上出了意外,我还能背你去医院呢。”
林誉之说:“你背我?”
林格说:“实在不行还能呼救呢。”
林誉之拉上羽绒服的外套,垂眼看了阵妹妹,几秒后,叹气:“好吧。”
他没有阻止林格,但给她找出了厚厚的、一直裹到小腿的防水靴。外面的雪虽然被冻上了,但不一定结实,倘若林格一脚踩进雪窝子里,也不至于冷到脚趾。围巾裹住整个头部和颈部,口罩戴两层,再拿两个干净的备用,最外面的一层口罩厚,防风,里面一层薄薄纯棉口罩,用来收集呼吸的潮气,等感觉到凉了,就得及时丢掉,免得冻伤脸颊。
林格第一次发觉,两公里距离这么遥远。
小区内部还好,物业顶着恶劣天气清扫积雪,用摆渡车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外面几条街的积雪不属于物业管辖范围,能提供的帮助只有三个电暖手宝,杜静霖一个,林誉之不用,让林格一手一个。
林格真庆幸,现在的雪花没那么大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连外卖小哥都不会外出,几乎遇不到什么人——最后一个街道时,不知积雪下藏着什么,林誉之身体一晃,差点把杜静霖摔下去,他闷哼一声,林格叫他哥哥,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林誉之说,“可能是小石子,崴了一下,不要紧。”
林格说:“你那条腿,之前出车祸时刚刚伤到。”
“没事,”林誉之说,“又不是大毛病。”
他倒是平静,背着杜静霖一路到了医院。在急诊室等杜静霖的血液化验结果时,林格蹲在林誉之面前,眼巴巴看他那条伤腿。
林誉之扶她起来,林格不起:“让我看看。”
林誉之说:“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不方便脱鞋。”
林格说:“那我站远点。”
林誉之还是不肯:“等杜静霖出来后,我再去看医生。”
林格终于勉强点头,她坐在林誉之身旁,好久,说:“我没想到你对杜静霖这么好,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林誉之侧脸看她,“以为我会祈祷他高烧烧成傻瓜?”
林格说:“肯定不会那么恶毒啦,他毕竟是你的弟弟。”
这一句调侃没有得到回应。
林格双手放在膝盖上,忐忑望林誉之,后者正凝视她,笑容轻微。
“不瞒你说,”林誉之说,“我的确有过这样恶毒的念头。”
林格愣:“啊?”
“但也像你说的,他是我弟弟,”林誉之说,“尽管我不想承认,尽管我只想和你分享着血缘关系。”
“除这个之外,”他说,“还有一个原因,格格,他是你好朋友。他生病,你也会担心。”
林格语无伦次:“因为你善良。”
“没必要用这种客套话来粉饰太平,”林誉之笑,“格格,你知道的,爱屋及乌。”
他抬头,看了眼医院雪白的灯,问:“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今天晚上,我和静霖同时发烧,你只能送一个人医院,你会选谁?”
第80章 春光与雪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林格靴子上的雪, 干的部分已经掉下来,还有些被气温烘化了的,湿漉漉地贴在鞋面上, 像踩过了整个江南的潮潮润润雨季。
她没有用“幼稚”来同林誉之斗嘴, 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抬手,搭在他膝盖上,轻轻放松,放松,直到手掌心完全地贴合在他冰冷的膝盖上,寒气侵体,他现在摸起来就是凉的,一块儿在雪地里长途跋涉的石头。
林格说:“你们俩我可都抱不动。”
这样说着, 她又皱眉, 好久, 才说:“我不知道要选谁。”
林誉之说:“为什么?”
林格说:“……就是很难取舍,他是我好朋友,这次又是因为我才来的, 如果他因为我出了意外,我下半辈子都不会安心——”
“所以你下意识的反应是选我, ”林誉之笑,“我知道了。”
林格愣了:“我可没这么说。”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林誉之含笑, “谢谢你。”
暴雪天的急诊室比以往都要安静,走廊上的雪白地板反射着皎洁白光, 林格坐在木质长椅上, 听到远处病房里的交谈声, 这一切都安稳得不像极端的恶劣天气。林誉之等待着杜静霖的诊断结果,而唯一的妹妹则在旁侧安静地陪着他——
这样寻常的场景,却令林誉之忽然想,倘若他和林格有个孩子,如今天这般,暴风雪夜里,一同送孩子去医院诊疗治病,似乎也不错。
不太妙的念头在脑海中只停留了不足十秒,林誉之摘下妹妹的围巾,弹一弹上面的积雪,放在膝盖上,抚平上面被融雪沾湿的痕迹。
如果换在三天前,林誉之绝不会送杜静霖去医院。
他顶多给杜静霖找些物理降温的法子,给他吃足量的退烧药,而不是这样,冒着风雪,在糟糕的夜晚背着杜静霖一路走来。
三天前的林誉之草木皆兵,稍有向妹妹示好迹象的异性都会被他划到危险禁区;而现在,他却愿意主动送杜静霖,还让妹妹陪着。
不需要深究转变背后的原因,林誉之比任何人都清楚,杜静霖真应该感谢他提出的那个真心话大冒险。
还有杜静霖提出的打地铺睡觉。
但林格现在靠近他,究竟有几分出于真正的喜爱?还是说,只是习惯了依赖他?
倘若不去深究、不去苛求一颗真心,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无区别,可惜人是贪得无厌的生物。
一想到昨晚林格主动钻入他的被子,林誉之对杜静霖的忍耐便能多上两分。
杜静霖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流感病毒引起的发热,需要输液治疗,有一定的传染性。林誉之给林格戴上口罩,想把她送回去,林格不肯,坚持在这里陪诊。
早餐在医院里吃的,林誉之去买的饭,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都没有加糖。
大冬天的,路途难行,好在暴风雪停了,市政也开始工作,清扫地面冻结实的积雪、撒融雪剂。
杜静霖烧得嘴唇都掉了一层皮,好在温度降下来了,他倒是矜持,捂着脸,拒绝林格看他此时的糗样,唉声叹气,说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丑。
林格不为所动:“你高中时候坐人摩托车摔掉一颗牙的样子我都记得,现在又害羞什么?”
杜静霖说:“这不是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林格递过去豆浆,“喝,多吃多喝,早点养好病。”
一个故事 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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