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身下的男生快步穿过了大厅,没照她刚才说的往大门走,语娟皱眉。
预期到她会一定露出不解的神情,他解释:「出去还要走一段路才能拦到计程车,而且外面可能还有记者,我的车就停在地下室,我直接载你过去。」
一到电梯那,往下的电梯门正好打开,周围的人一见到抱着女生,步履匆忙的男生,都主动让出了一条路让他们先进入电梯。
到达停车场,天祈将语娟抱进车里后,随后坐上驾驶座。只是一系上安全带,准备发动车子,他却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你刚刚说是要去哪家医院?」
「永林。」语娟淡道,但车子仍然没有发动,于是疑惑地转头看天祈,见他在设定车上的gps,她再度说:「出去后右转。」
听见这个冷硬,甚至近命令的的语气,天祈先是愣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我知道路,你照着我说的开就好。」
「抱歉,太久没回来了,所以……」他乾笑,没再看gps。一路上都乖乖照着语娟说的开,她说哪里往右转,就往右,到哪个路口往左,就往左。
一路上,天祈都不断在内心责备自己真是太逊了,搞不好语娟现在反而很后悔坐他的车,而不是计程车。另一方面,也对语娟这种半命令的语气感到陌生。也许是情况危急,她的语气才会如此冷硬,但这种没有在前面加上「请」、「可以」、「麻烦」的直接语气,他还是听得很不习惯。
途中,语娟的上司有来电。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没跟昕乔说一声就出来,等会一定要打通电话,好好和她说声对不起,而且真的要请她一顿饭才行。
到达医院外的停车场后,天祈仍然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匆匆地朝医院走去,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直到上了电梯,走出电梯,语娟坚持一定要自己走到手术室,天祈才终于放她下来。
手术外站着一名男生,此时,医生正好转身走进手术室。
听见脚步声,男生闻声望去,看见穿着一身典雅礼服的语娟,他立刻离开椅子。
那刻,他的眼里少不了的是对语娟为何赤脚的疑惑,但喊出的声音却只有些许的欣慰:「姊。」
「妈她目前怎样了?」语娟担忧地问,不自觉握住了尹弟的手。
感受到姊姊双手的颤抖,尹弟回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没事了,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也退烧了,没有造成进一步感染,现在要送回一般病房了。」
「真的没事吗?」她不放心地再问了一次。
「医生说可能是在手术过程中感染的,也可能是免疫力下降,他很抱歉,但目前已经没事了,没有进一步感染到其他组织,之后只要吃药就好了。」
确定真的没事后,语娟顿时才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才缓和了下来,同时,她的一脚却彷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身体像瘫软似地往下坠。
「姊!」尹弟立时伸手欲扶助语娟,但她身旁的天祈快他一步,所以尹弟最后只是担忧地问:「姊你没事吧?」
「没事。」她没有推开天祈,只是微笑地向尹弟说,要他放心。
「你脚扭伤了。」天祈说,「要赶快处理。」
听见他肯定声音里的关心,语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没有想到他会发现,她刚刚走路应该很正常才是。
「没关係,等会看完我妈我就会……」一语未完,天祈再度抱起她,看见这一幕,连尹弟都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将语娟放上旁边的长椅后,他勾起一抹和蔼的笑说:「我去楼下帮你掛号。」
那不容拒绝的表情与语气,彷彿是在告诉她说「现在就给我去看医生」,让语娟也不敢拒绝,说了声谢谢便目送他离开。
很少见自己的姊姊跟男生在一起的尹弟,在天祈离开后,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姊,他是你公司的同事吗?还是……男朋友?」
「都不是。」低望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她不禁伸手压了一下,微微的刺痛感从神经末梢蔓延开来。
脚已经肿成这样了,难怪他会发现这让。这让她不禁疑惑,他会坚持一定要抱着她,可能并不是因为赤脚,而是发现她的脚扭伤了?
收回手,她抬头望向好奇的弟弟,淡道:「只是以前的同班同学。」
病房外的长廊很静,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
当开门声一细微地响起,天祈立刻离开墙壁,望向病房的房门。
开门的尹弟正好对上站在外头天祈的视线,他向他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我姊说今天很谢谢你送她来医院,现在已经没事了,要你早点回去休息。」
「没关係的,反正我明天不用上班!」天祈笑说。
所以意思是说,他还要继续站在外面吗?正当尹弟这么想时,天祈再度开口:「不过,令尊晚上有工作?因为只看见你们姊弟,有点好奇。」
「你说我爸?」没想到会从这么年轻的人口中听到尊称,尹弟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顿,才问:「我姊……没跟你说吗?」
天祈面露尷尬,不好意思说今天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和语娟说话,根本没机会从语娟口中听她谈起家人。而且彦丞也没跟他说过语娟家里的情况,因为光说语娟和其他人的高中到大学,就已经够令他意想不到,没想过要问她的家人。
所以当听见尹弟的回答,天祈除了震惊,就是怀疑彦丞故意隐瞒,不告诉他这件事。
「我们的爸爸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尹弟脸上露出了一抹格外成熟,不合乎他这个年纪的难耐笑容:「而且还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意识到自己后面那句话说得过于惊悚,尹弟连忙笑出声,想藉笑声舒缓此时死寂的气氛:「不要紧的,你不用觉得抱歉,反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怎么难过也都过去了。」
「反倒是我姊真的很辛苦,爸走后,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到最后早餐店也不得不收起来了。那时候,是姊一肩扛起了家里所有的支出,才能撑过那段日子的。」他叹道,眼神若有所思。
而天祈也知道,那双感伤的眼神里所蕴含着绝对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他从以前就知道语娟的家境并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到贫穷的地步,就只是一般的平凡家庭。儘管并不富有,却很幸福的平凡家庭。
这件事……彦丞他不可能不知道吧?可是,他却选择不告诉他。是时候未到,想等到更适合的时机在告诉他?还是说不出口,不想破坏他才刚回到故乡的感动之情?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都已不值得去计较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些错过的岁月,哪是用说得就能说尽得呢?可是,不藉着口述的方式,他实在不知道要以怎么样的方式去得知那些年岁。
苦笑了下,天祈向尹弟露出一脸诚恳地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再跟我都多说一点吗?」
一滴眼泪缓缓自眼角滑下。
自尹弟离开病房后,语娟都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瘦弱的手。明明前几天才这么仔细地看过母亲,却还是觉得她的皱纹又增加了,又变得更加苍老了。
已经七年了。
从父亲离开后,已经七年了。
光是冷的,空气是冰的。失去了阳光的这个夏夜,是微凉刺骨的。
就和那晚一样。
就和父亲离开的那晚一样。
一样地令人心寒。
黎明覆盖过了夜晚的冰冷,父亲的死讯在晨间新闻被即时播报,也在那天的晚间新闻一再地被播报。
一位开计程车的中年男子在半夜载客时,被一群酒醉的乘客活活打死。调阅监视器,应该是在下车付钱时起了口角才会被乘客拖出来打死的。那时夜已深,街上已无多少路人,是后来路过的车辆看见并叫了救护车,但救护车还来不及赶到,男子就已嚥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是一则令人不禁唏嘘的社会新闻,就如同其他的社会新闻,一但有其他更震惊的报导,便会立刻成了无人闻问的过时新闻。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在那之后运将的家人会怎么生活?那群乘客又会被怎么判刑?因为那些都是与自身无关的事。
但就因为如此,她才能能够剥开世界的外层,看见隐藏在里面的黑暗与现实,发现这个世界的模样并不是小时候想像得那么美好。美丽的面具被摘下后,竟是一张如此丑陋的面孔,几度让她再也无法回想起它原本美好的那一面。
父亲的死,让他们家从保险那得到了一些慰问金和丧葬金,但其中的慰问金却是一毛都没被用在生计上,而是律师费上。
出手打死人的那群乘客都是有钱人家的年轻小开,他们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冠上罪名,所以请律师团为他们辩护。那次的开庭让语娟第一次明白甚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母亲请的律师根本敌不过对方重金请来的一整个律师团,就算为了增加胜诉的机率,完全不收对方的和解金,就怕法官看在他们愿意用钱弥补的诚意上,不会判得很重。但没想到还是败诉了,不仅让那群小开逍遥法外,还要负担庞大的败诉费用。是后来紫琳气不过,去拜託沉浩帮忙,那些跋扈的小开才终于在三审时被判有罪。
那是他们家最黑暗的一年,也是母亲最辛苦的一年,不但要准备父亲的丧礼,还得为了开庭东奔西走。
丧礼费、律师费、学费、房贷,就算语娟也出去打工了,仍支付不要那么多的费用,于是坚持不收和解金的母亲,除了白天在早餐店的工作,晚上还得到处兼差,就希望能多赚点钱。而母亲的慢性病也就是在那时候,因操劳过度而越来越严重了。
可是,身为孩子的她却并没即时察觉到,每日都忙于念书与打工之间。母亲太坚强,在父亲走后独自撑起整个家,但却从不喊累,怕她和弟弟担心。母亲只要他们好好唸书,因为唸书是唯一摆脱穷困的方法。
直到胜诉了,房贷缴完了,母亲也倒了下去。
「母亲病倒后,家里的重担就落到了姊身上,她除了当家教,还兼了不少差,所以很少有时间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甚至连毕业旅行都没去,就为了筹母亲的手术费和医药费。」尹弟感叹道。
「不过,你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吗?你和我姊不是同学吗,当时新闻也有报呢。」
语气一转,天祈只是尷尬地笑笑,然后解释:「因为毕业后全家就移民到美国了,所以不太清楚这几年台湾发生的事情。」
「这样啊。」尹弟明白道,随后说:「其实我出来是要去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一些吃的,你有想吃什么的吗?可以顺便帮你带上来。」
「我今天在晚宴上吃了很多,还不饿。」他说,「你姊今晚一整夜都会待在病房里吧?」
尹弟回头望了一眼病房门口,答道:「依我对姊的认识,她大概会一直待到早上,等护士过来才会回家休息。」
「我也这么觉得。」他的嘴角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停顿了一秒说:「那我先回去了,很谢谢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些事。」
「另外──」拿出皮夹,他从里头抽出一张名片,递向尹弟,「如果你们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打上面的这个电话给我,我会很乐意帮忙的。」
接过名片,尹弟瞄了一眼上面的人名,眼底露出一抹晶亮:「天祈哥哥,你是不是想追我姊?」
「不然怎么会这么热心?」
「这……只是关心而已啦!再怎么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解释,但见眼下的人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词,又补充道:「你也很清楚语娟的个性吧,怕造成别人的困扰而不敢求助于人,所以就算遇到了再大的困难,也总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不希望带给旁人困扰。」
「所以我才会希望你这个弟弟,可以打电话给我,因为我知道要是跟她说,她一定只是礼貌地说会,但事实上是绝对不会。」但更悲伤的事实是,就算语娟要求助谁,也绝对不会求助这个十年前离开她的自己……想到这,他不禁在内心暗自感慨。
「我姊的确是这样的人。」尹弟微笑,可是那抹笑却掺了一丝丝感伤,只是很快又转回刚才晶亮的眼神,「天祈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打电话的。」
虽然那两句话,中间应该还可以再加一句,天祈却没再说甚么,只要笑脸以对。
被认为别有居心也罢,只要能得知语娟的近况,有事或没事打他都不在意。
只是──
曾经比语娟还唯唯诺诺的小男孩,儘管只在十五岁时与他有一面之缘,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在印象中天真呆傻,没想到如今却能露出机灵明亮的神情,在大学生青涩的气息里暗藏一份沉稳与可靠,是他所讶异且感叹的啊!
离开医院,回到车上,天祈并没有马上回家。
车内,他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原先他还不抱太大的期望,认为一定会进语音信箱,没想到忙音两声,就传来了声音:
「什么事?」
「你还没睡喔?现在半夜三点耶。」他回。
「我正好要睡了,你就刚好打来了。」他悲惨地说,「我已经两天没闔眼了,你有什么事快说。」
「你现在可以出来一下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应该是在听见的当下断了一根神经,气到无法马上回应吧。
「你是想看见明日早报某校研究生半夜走在路上暴毙的新闻吗!我要睡觉!而且我现在在学校的研究室,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这一个月都睡在研究室。」
是有说过,而且他好像还是说半步都不会离开研究室的,因为每日都有学弟轮流来为他送三餐,所以没有必要是绝不会出研究室。
「好吧,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就好。」
「快问。」
「如果你所知道的语娟过去的那十年是一块圆饼的话,你那天所告诉我的事,佔了那块圆饼的几分之几?」
「很数学的问题。」传来一道带有笑意的声音,「你觉得佔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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