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远，我还是觉得，你这次不该答应参加这个项目……”
    潜艇里，晋辉坐在方知远对面，看他翻着一本《人鱼：奇幻生物的人类想象史》。
    海洋生命研究所和野生动物研究中心合作组成了一个团队，今天，是他们下水寻找人鱼的第一天。
    “师兄，我已经接受过很多项检查了，结果显示我的大脑根本没有问题。你不要太担心啦。”
    “可是，脑部上的一些问题，比如激素和神经递质的分泌异常，是不能通过仪器检测出来的。”见方知远完全不把这当回事，仍埋头在那本书中，晋辉叹了口气，“总之，我这次就是有点不好的预感，我就是觉得，你不该来。”
    方知远合上书，抬起头笑笑，“不会有事的，师兄，你就是太紧张啦。之前你坐过几次潜艇都是来深海观光的，现在突然有了任务，是不是不太习惯啊？”
    “唉，可能吧……希望这次任务顺利，不然咱们可得在这里待一个月。”
    他们没想到，晋辉无心说出的话竟一语成谶，在失事潜艇发生事故的区域徘徊了两周，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第十五天的夜里，潜艇上开着红色的灯光，显得整个密闭空间十分地诡异恐怖。
    由于深海中十分昏暗，无论白天黑夜都需要开灯，为了不让潜艇上的人发生生理紊乱，便用白色灯光和红色灯光来帮助人们区分白天和黑夜。
    方知远站在巨型舷窗前，闭上双眼，聆听着寂静的深海。
    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小鱼不愿来见他。
    难道她知道，他们这行人是专门来找人鱼的，所以便不再主动出现？
    可是，他真的有好多问题想问她。
    最近几天，方知远发现，他大腿上的鱼鳞状皮肤已经长到手掌那么大，不仅如此，有几次洗漱完照镜子时，他甚至还隐约看到，自己的眼睛也泛着淡淡的蓝色。
    就像，小鱼的眼睛一样……
    幸好潜艇上的灯光不算特别亮，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他眼睛的异常。
    方知远有些焦虑，还有些担忧，但并不害怕。
    他从小就对亲情和友情都很淡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现在已经25岁的他从未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特别值得他留恋的人。
    所以现在，他并不为自己身体上产生的变化而感到恐惧，好像无论最终变成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如果他真能变成一条鱼，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那他就可以留在自己最向往的海洋中，自由地在珊瑚丛中穿梭，和小鱼一起捕捉猎物，防御鲨鱼，到海底热泉给予海洋之母最虔诚的敬畏，再跟随小鱼所在的族群去各处巡游。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画面，方知远竟不肯将自己拽出幻想。
    因为，这些事，仿佛真的在这片深海中发生过一样。
    在发现腿心处的鳞片后，他又开始做梦，但不再是春梦，而是自己变成了人鱼的梦。
    再后来，根本用不着做梦，有时只要方知远一闭上眼，那些画面就会如前世回忆般一股脑地涌进来。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特。
    方知远又想起和小鱼度过的那一个月。
    曾经，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她的哥哥。
    她说，自己的脸，和她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她说，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和她哥哥的完全相同。
    所以，对方知远来说，目前最令他感到焦虑和不解的是，他身体上的各种变化，究竟是因为和小鱼发生过性关系，还是因为，他本就是一只人鱼。
    可小鱼不是说，她的哥哥已经死了？
    难道，那只已经死去的雄性人鱼，通过某种方式，以人类的形式，重生了……
    “人类，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啊……”
    方知远：？！！
    倏地睁开双眼，一只外表雌性的红尾人鱼正浮游在玻璃窗外，离潜艇特别近，大概只有半米的距离。
    是她？！
    “小鱼......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方知远再次尝试着用脑电波和她定向交流。
    “早就过来了，可你一直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前些天带着我的族群去南边了，一回来就听到你在叫我。说吧，人类，找我做什么？”
    第叁次听到这个称呼，方知远抽了抽嘴角，感觉有些怪怪的，“你现在，是你们族群的首领了？可是你，怎么这样叫我了……”
    “不是你跟我说，不要再叫你哥哥了？”
    “……那，你叫我的名字吧。我叫方知远。”
    小鱼挑挑眉梢，“好吧，知远哥哥。”
    方知远怔了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过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
    “对了，上次，谢谢你救了我。”
    “你之前不也救了我吗？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方知远低下头去，努力忽略她眼神中的冰冷，“我来是想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攻击人类的潜艇，造成那么多人的死亡……”
    “知远哥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是无缘无故地攻击人类吧？”小鱼略带讽刺地微笑着，“你们潜艇上带有的声纳装备，不仅会影响人鱼的觅食、交配和躲避天敌等日常活动，还会干扰许多鲸类的导航系统，导致它们搁浅而亡。可是啊，人类并没有为自己做过的事而付出代价的觉悟，所以我就帮了他们一把。”
    方知远为她知道声纳这种东西而惊讶了一瞬，随即又觉得这没什么，毕竟人鱼可是会利用次声波杀人的动物。
    “没错，声纳的确会对许多海洋生物造成危害，但是你们不该无差别攻击。那些潜艇上，有些人是完全无辜的。”
    “哈哈哈，无辜？”小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真正无辜的人可不会选择乘坐潜艇来这个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地方游玩观光。”
    方知远长叹一口气，甚至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
    的确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其实根本不喜欢昏暗的深海环境和变异的海洋生物，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去打卡一下最新型潜艇，观光结束后就会在社交平台上发一些图片和视频，炫耀一下自己去了这个热门项目。
    “好吧，就算是这样，可你不是说过，人鱼族不喜欢挑起纷争，你们以前一直和人类保持距离，为什么现在却……”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告诉我，一旦遇到人类船只，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后来，海面上的船少了，深海里的船多了。在前任首领的带领下，我们遇到潜艇时，还是只知道躲。可现在，我已经躲够了，我不想再躲下去了。”
    方知远微微蹙眉，他觉得小鱼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他们现在只是通过脑电波交流，但他还是能从她传输过来的信号中，感受到一丝冷戾。
    他正准备开口问她，现在是只有她的族群有攻击人类的想法，还是所有人鱼都这样想。
    可下一秒，方知远被“砰”的一声，吓了一跳。
    原来是小鱼忽然伸出手臂，将蹼爪拍在自己面前的玻璃上。
    “你……你们，往水里放了什么……”
    “什么？我，我没有……”
    “通知相关人员，立即执行捕捉！”
    方知远愣了下，是晋辉的声音。
    “小远，没事吧？这只人鱼有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恐吓你的表现？”晋辉走上前来握住方知远的手腕，甚至还亲昵地捏了捏。
    可他没想到，方知远竟用力甩掉自己的手，贴着玻璃对那只人鱼喊道，“小鱼！走！快离开这里！他们要抓你！”
    然而，太晚了。
    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很虚弱，哪怕用尽全身力气摆尾也无法游动。
    没过几秒，她就完全陷入了昏迷中。
    方知远想，那些人一定是往水中放了很大剂量的麻醉药物，才会让小鱼这么快就失去意识。
    下一秒，一张巨大的渔网忽然从潜艇的某处抛出，将她包裹在其中。
    看到这一幕，方知远无法再保持镇定，直接冲到所有人面前，“停下！快停下！我以领队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刻停止你们的所有行动！”
    可这群人只是互相望了望，最终一齐看向了晋辉。
    “……是杨教授？是他要你，捕捉人鱼的？”方知远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为什么要这样？！不是只要找到人鱼就可以了吗？不是要和那些人鱼交流吗？为什么要抓她？！”
    “小远，你应该能明白，人鱼的存在将是人类生物史上最为重要的发现之一。我们怎么能直接让这只人鱼离开呢？”晋辉拍了拍他的肩，“杨教授相信你可以找到人鱼，但他知道你肯定不愿执行捕捉，所以他没有告诉你这次任务的真实目的。小远，我和你一样热爱海洋，但在这种时候，我们还是该现实一点。别太天真了，好吗？”
    方知远紧蹙眉头，他觉得晋辉说得对，自己的确太天真了。
    他竟然信了媒体的鬼话，信了方宏尧和杨浩宇的鬼话，他竟然真的以为他们是想解决人类和人鱼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或许，在一开始，他就该听晋辉的，不来参与这次合作。
    如果不是自己，小鱼就不会来，那她就不会被这些人捉到。
    方知远厌恶地躲开晋辉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转身看向玻璃窗外。
    小鱼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拉进他们所在的这艘潜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