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
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爬树跳河掏鸟窝,玩得一身脏兮,回家惹娘又嫌又骂,但第二天依旧呲个大牙傻乐。
向继方很少跟这些人玩,他哑,没人乐意搭理他,所以只能蹲在家门口,百无聊赖地玩树枝。
好在,他马上就能去县城读高中了。奶奶说过,只要考上大学,就能狠狠打邻居的脸,到时候赚了大钱回村盖新房,谁敢瞧不起向家人,那就羡慕死他们!
正值暑假,向明妍刚小学毕业,也被奶奶拉去地里割猪草,回来后还要烧水做饭。
向继方心疼她,起身去帮忙,可刚端了个碗就立马被奶奶唬住。
理由,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继承这四方土屋,是能进祖坟的唯一后人,君子远庖厨,这是在玷污他。
“都是歪理,大哥比我高那么多,炒菜都不用踩凳子。”向明妍边烧火边小声嘟囔着,但依旧被耳尖老太太捕捉。
老太婆健步如飞,一巴掌打在她后背上:“死丫头,让你干点活就骂东骂西,以后看哪个婆家要你!再说了,他跟你能一样吗?这手得写字读书的!”
“我也能读……”明妍倔强的抬起头。
“女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脑子都读傻了!”奶奶不屑地啐了一口,“他可是要去县城最好的高中读,你能?”
向明妍十分诧异,县城的学费多贵啊,得好几十吧?
猛地,她脑内的弦突然断了,冲去房间翻箱倒柜,果然,藏在床底的铁盒子空荡荡,一个硬币也没留。
奶奶听见屋里的动静,又破口大骂:“在里面叮呤哐啷要掀屋顶?赔钱玩意儿真他妈败家!”
“凭什么用我的钱!”明妍扯着嗓子吼,眼泪纵横。那都是她每天编草鞋竹篮一分分赚,日夜颠倒,手还被刺破好几个窟窿。
向继方愣住,奶奶说那钱是向龙在牌桌上赢来的,原来都是骗他。
“什么你的我的!你吃你爹的住你爹的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是精的很,跟我算?攒点破钱供你大哥委屈你了?”
奶奶虽然年迈,却中气十足,吼得三里地外都能听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又重新聚在门口探头探脑,边嗑瓜子边看热闹。
“哎,那是别人吗,是你大哥啊。”
“就是,多大人了都,怎么还和小姑娘一样。”
继方大手一挥,门嘭的一声关上,将这群多事者拦在外面。
随后,他用力摇头,用手语示意: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得去,钱都交了!”奶奶气得要命,斜了孙女一眼,“还哭!哭哭哭就知道哭,把这个家哭散你就高兴了!败家玩意儿!”
向继方目光坚定,拉着妹妹回灶台,米粥汩汩翻滚,不断上涌,差点冲破木盖。
他关火,小心翼翼盛满一碗,由于很烫,他手缩袖子里才敢拿。
他虽然哑,但眼神都透着歉意,向明妍每次背过身不理他,都能急一脑门汗。
两人一前一后这么走着,不一会儿,到达土坡上的破烂木屋。
“妈妈。”向明妍推开吱呀乱叫的门,怯生生喊道。
自从记事以来,她就明显感觉到母亲和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不干活也不说话,脚踝拴着粗粗的铁链,披头散发,整日就蹲坐在角落,像个没有生命的摆件。
但唯一有反应的,就是一日三餐,她微微动弹铁链就跟着叮当作响,在暗无天日的逼仄屋内,有种恶鬼苏醒的既视感。
向继方被妹妹瞪着发怵,他放下碗就退出去了。
明妍回过头,她有点怕母亲,但依旧会凑近去观察,有的时候还会跟母亲说点悄悄话。
比如,她终于攒够路费和住宿费去镇里读初中,却被哥哥花了,还有,她来初潮,奶奶只让她用破布条垫着。
她很不安,因为邻居家的晓琴就是这个年纪,被嫁给隔壁村的光棍,那男的比她爹都老。
说到这,杂乱毛躁的头似乎惊醒般抬起,黑洞眼睛透过脏污刘海,直勾勾盯着明妍。
“明……”
上次母亲开口说话已经好几年前,明妍诧异又惊喜,凑得更近,耳朵都贴上嘴边。
“解开……”
“什么?”明妍四处张望着,其实铁链的钥匙就摆在柜子上,但由于链子太短,妈妈够不着。
母亲指着铁链,这次语气更坚定,也说的更清晰,喃喃重复着:“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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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哥,今天手气有点臭了吧?”一个缺了半个门牙的男人咧嘴笑道,露出黑黢黢的牙缝儿。
皱皱巴巴的钞票都摆在各位桌前,只有向龙那边是空荡荡。
他鼻腔喷出气:“臭什么?马上了!老子赢得回来!”
对桌的秃头跟着笑:“还打啊,你上次欠的老刘几千块还了没?”
“急个屁。”向龙瞪他一眼,“你是老刘儿子?他都没催轮到你催?”
秃头摇头,不再吭声,跟着大伙儿一起洗牌。
“跑咯跑咯!”光屁蛋的崽子们拿着树枝在土路上疾跑,边跑边喊,“疯子要跑出来杀人啦!”
背篓的妇女终于注意到:“呀,那不是向家的媳妇儿嘛?”
缺牙扭头:“不去看看?”
“别吵!”向龙闭眼在那摸牌,嘴里直念叨五筒一饼,结果是个幺鸡。
“胡了胡了!又胡了!”秃头哈哈大笑,眼睛都成了缝,三指快速搓动,“哎呀,各位,来来来。”
向龙嘴角抽搐,他掏兜,已经没钱再给了。
“欠着。”他起身,踢翻了椅子,边走边骂,“妈的臭婆娘,尽给我沾霉运。”
-
母亲被放出来后,死死抓着向明妍的手腕直奔山路跑去,她不明所以,胳膊被拽得生疼。
“这是去哪啊?”明妍眼眶含泪问道。
母亲双腿无力,走路摇晃,但一直没停下,好像身后有人在追她似的,这时候明妍低头发现,她脚腕有条扭曲的黑色血痂,看起来是很久之前,挣脱铁链留下的伤痕。
母亲没稳住,一脚踩歪,跌落至刚下过雨的泥潭里,两人纷纷滚进去,沾得一身脏。
“走、走……”母亲胳膊撑不起来,还是要奋力把明妍往前推。
明妍不走,紧紧抱着她,眼泪汪汪:“妈,你到底怎么了。”
母亲是十足的怪人,有时候一声不吭,有的时候又能激动地大吼大叫,上次还把邻居给咬了,惹得旁人都不敢靠近那个土坡。
只有明妍知道,母亲冷静下来的时候会讲一些她根本没听说过的东西,比如火车,还有飞机。
她眨着眼睛问:“那是什么?哪里才有?”
“火车站,飞机场。”母亲认真严肃,用她从来没听过的口音解释道,“火车能坐很多人,飞机很快很高,能跨跃海,到达另一个国家。
“那海又是什么呢?”
“能将世界连接起来,很美的地方。”
“臭婆娘,翅膀硬了?还敢跑?”向龙被光屁蛋的崽子们带路领到此地,他抓起母亲的头发就往家里拖,“看老子不打死你!”
“打死她打死她!”孩子们好像听见什么乐事,热血沸腾地欢呼起来。
向龙被一群人簇拥着,像个拿下敌军首级的常胜将军,明妍抓着他裤脚边哭边喊,却无人理会,无人在意。
明妍听着土坡上女人嘶声力竭的惨叫,她后悔至极,可被奶奶关进屋子里锁起来,她只能拍打着门,无能为力。
好在,奶奶拗不过大哥,继方疯狂奔跑,突然土坡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脚步却跟着踉跄。
门被轻松撞开,映入眼帘,只有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母亲。
他吓得动弹不了,眼睁睁看着向龙扔掉血淋淋的锄头,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草垛旁。
“不听话,死了也活该!”
说完,还对着一地血肉的地方吐了口唾沫,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似的点燃烟,瞥眼对着儿子笑:“没办法,老子也不是故意的。”
继方愣了很久,才回神,拳头捏得咔咔响,他一拳打落向龙的烟,恰好点燃了身后的草垛,瞬间,火舌蔓延至他的衣袖。
“操!死兔崽子!你想烧死你爹?”
继方撒腿就跑,他还顺带把水桶里的水踢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