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年—————————————
“嗯?”
许一零去溪城的第二天傍晚,顾阳因为有额外的工作要忙所以比计划提前一天从林城回到了溪城。放下包之后,顾阳扫视了一下自己房间,突然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此时的许穆玖正站在顾阳房间的门外,他刚刚才怀着惊讶的心情和顾阳打过招呼,又因为紧张而驻足观望,生怕对方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很确信自己这两天半只脚都没踏进过顾阳的屋子,按理说绝不可能被发现异常。
别人仅说了个叹词。
而且,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做啊。
在他向自己确定这一点之前,他几乎快有了一种自己当了贼、真的干了什么违法勾当的错觉。
顾阳发现许穆玖没走远,接着便随口问一句:“哎许穆玖,你昨晚上没睡这啊?”
许穆玖看了看房间里面整齐的床铺,靠近枕头的被子上还静静躺着一个头戴式白色耳机。
他反应过来什么:“嗯,昨晚上在客厅通宵了。”
许一零也从另一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她和许穆玖对视了一眼,没有开口说话,顺着许穆玖的视线往顾阳房间的方向看过去。
“哇,你不嫌热啊?”顾阳有些吃惊,“客厅没有空调,晚上还会进蚊子。”
“没事,还可以。”
“之前不是说了这两天可以来我房间嘛,客气什么啊。”顾阳说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许一零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许穆玖口中这位名叫顾阳的前辈。
顾阳皮肤白皙,圆脸,黑框眼镜后面有一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看起来很好相处。
许一零上高中的时候见过顾允,她也知道顾允是顾阳的弟弟。比起满脸写着“生人勿进”的顾允,顾阳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同,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倒是很难把他们两个联想到一块儿去。
这天晚上的客厅气温很高,也的确会有蚊子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并不适合过夜。
顾阳再次提议许穆玖可以去他房间,许穆玖听罢立刻就回答“不用”,并表示自己回房间打地铺就行。
许一零见状,忽觉哪里不对劲,眉头不禁微皱。她偷偷地瞟向许穆玖,表情为难,示意他:
刚才拒绝得太快了。
对于许穆玖来说,他本来昨晚就是在自己房间睡的,如今只是编了个打地铺的理由留在自己房间。但是,从顾阳的角度来看,许穆玖原本是待在客厅的,而他在面对去顾阳的房间睡床或者去有许一零的房间睡地板这样的情况时选择了后者。
这样看来,要么是他太在意社交距离、排斥顾阳的房间,要么就是他太舍不得自己的房间或者是别的什么。
想明白之后,许穆玖有些懊恼。
早知道之前就跟顾阳说自己昨晚就是打地铺的了,或者干脆说自己今晚也在客厅过夜。
“打地铺?噢噢,也行吧。”
所幸顾阳没有多想,转身去忙他自己的事了。
留在原地的许穆玖和许一零两个人面面相觑。
是他们因为心虚所以太敏感了吗?
许一零无奈地叹了口气。
留在这里确实很不方便。
晚饭之后,许一零和父母通了电话,说自己已经放了暑假,明天就回林城。
回到房间的时候,许穆玖正坐在电脑面前看软件的教学视频。
许一零走过去,从许穆玖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了他肩膀上。
“……你明天回去了?”他问道。
“嗯,放暑假了嘛,早晚要回去的。”许一零说道,“等有机会了再来看你,你有时间的话也要记得来找我。”
许穆玖抓住许一零的手,点了点头:“好。”
许一零慢慢地把视线转向了电脑屏幕,观察了一会儿,询问道:
“看什么呢?”
“教软件的,”许穆玖答道,“以后工作用得到。”
许一零盯着视频旁边数字庞大的收藏量,忍不住感慨道,“看来,人不止得在学校里当学生,一辈子也许就是换着地方学习啊。”
“因为得逼着自己进步,让自己看起来有用处,不然……”许穆玖苦笑了一声,“至少不能让‘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失去了价值被辞退’这种事真的落到自己头上吧。”
即便一时不会陷入完全没有被利用的价值的境地,谁知道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的自己会怎样呢?
如今人工智能的技术发展得愈发成熟,一些以前由人类完成的工作有了被替代的势头。同样都是学习以往的经验、加以分析并完成最终的输出,比起高效、无误且无需收取报酬的人工智能来说,人类雇员似乎显现出了许多劣势。
人类具有什么呢?创造力吗?
有时候人类自己在做方案的时候也会挪用、缝合前人的方案。
情感吗?
许穆玖的导师曾在评价学生的方案时说过,情感是最廉价的表达方式。
人们在自己的要求下活得越来越像完美的机器,机器模仿人类的表现越发惟妙惟肖,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明明一直以来的认知告诉自己,技术发展是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关键,为什么自己却因此变得恐慌、变得害怕自己失去价值?
是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优秀,所以才会觉得自己距离“被替代”很近吗?毕竟也有人说,真正优秀的人并不畏惧自己会被替代。
人们进化的方向是怎样的呢?从本能到情感再到理智和规则吗?真的是这样吗?什么样才更“高级”呢?为什么自己会一边以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待智能器械一边却又因为觉得作为“齿轮”和“零件”的自己不如它们而感到自卑呢?
更糟糕的是,仅仅是作为人类的自己,也已经“退步”了啊。
许一零看了他一眼,继续把头埋在他肩膀上,问:
“压力大吗?”
“也还好,就是有时候真的会很焦虑。”
他只能这么说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负面情绪就开始成为生活的常态了。
要是仔细想来,也许是从大学的时候看见了同学间的参差开始,或者是从初高中每天都在担心下一次考试会考砸开始,又或者是更早。他早该习惯了,早不该向别人诉苦了,诉苦只会显得他矫情。
况且,他其实日子过得不错,他拥有的东西很多,原本就没什么必要烦恼。别人看他诉苦大概就像他看那些动不动就哭闹的小孩子,他们都不理解:
究竟有什么好烦恼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许一零对许穆玖说道。
“是吗?”
“你的价值不会因为别人否认就不存在,也不会因为你自己忽略就不存在。”许一零将许穆玖曾经告诉她的话复述了回去。
“你还记着……”
“嗯,本来只是为我自己记住的,现在也顺便替你记一下。”许一零说道,“就算有最坏的结果,就算所有标准都不承认,我也能创造自己的标准,在我的标准里你已经足够好了。我也可以听你的想法,陪着你创造出自己认可的价值。”
“为什么?”他饱含感激地问道,“为什么能对我这么说?”
同时,他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如果他之前对她说的鼓励的话里还有一些让他基于客观认知产生的认同,那么如今她对他说出的鼓励则更多是出于她个人的偏心。
他觉得自己不够好,可他怀着对自己的偏袒,几乎要迷失在她创造的认可里,因此才能感到不再孤独。
“我也想要你用这样的方式更在乎我一点。”许一零答道,“作为交换。”
许穆玖听罢,笑了笑,答应道:
“好啊。”
许穆玖,准备把软件打开,把当前的页面叉掉便听见许一零喊了句“哎,等等”。
“怎么了?”
“这个,”许一零伸出手指了指收藏栏里的一个眼熟的视频,“你也看消费心理学啊?”
“嗯,你也是?”许穆玖想了想,说道,“也对,毕竟工作以后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把产品推销出去嘛。”
“这样啊,”许一零突然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哎,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工作的时候总是琢磨着用各种办法把产品卖得更多、价格更高,等到自己当消费者的时候又会用学来的这些一模一样的东西防着别人把东西卖给我们。”
“嗯?”
“比如说咱妈,跟她逛街的时候就经常能听见她对店员说‘我也是当销售的,你的套路我都清楚,别想骗我’这样的话。同样的一套为了卖东西研究出来的话术,上班的时候就是努力工作的证明,下班之后就变成了自己眼里的消费陷阱。”
“很正常,她不想被别人骗。”
“如果她真的把这部分钱看成是骗来的话,那么她自己的工资和别人的工资里都会有这样‘骗’来的成分。她自己会觉得‘骗’来的是合理的吗?看起来,她一直都在防着自己‘骗’来的收入被别人‘骗’走,变成别人的收入的一部分。”
许穆玖听罢,皱了皱眉,说道:“也许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管她觉得是不是合理,她只希望自己手里有尽量多的钱和尽量多的东西,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和其他人一样,会自私,会贪心,而且对自己和别人是双重标准?”
许穆玖一愣:话是这么说的吗?
他转身看向许一零:“被妈听到你这么说她的话,她可要骂你不知好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可能真的在她面前这么说。”许一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她工作这么努力,买东西也不会买档次特别高的,可是她的收入还是不够她安安心心被别人也‘骗’几回。”
“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个啊,”许穆玖重新把视线放回电脑屏幕上,“那一时半会儿可想不明白。也许她只是小时候过得太苦了,省钱成了习惯,或者是她在计较价格的时候有成就感,原因可能有很多,不管她挣得多少都这样。而且……”
“而且她不止在给她自己花钱,还有家里的‘讨债鬼’呢。”
“讨债鬼”之一如是说道。
“……哦。”
许一零郁闷地没再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什么。
她看着电脑界面上的内容,安静了几秒,问道:
“你要忙了吗?”
她知道许穆玖现在并没有在做一项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要求他现在放下手里的“正事”。
或许她有?比如她明天要回林城了,他们估计得很长时间见不了面了,他应该多分一些时间给她。
可她不想用,因为她觉得这个理由不够“正当”,比不得他学习软件那么重要。
听到她的问题后,许穆玖没有立刻承认自己“在忙一件现在必须做的正事”,可也没有放下手中的事。在他回答之前,许一零就抢先说道:
“你忙吧,我……”
她习惯性地想说“等”这个字。
话语卡在喉咙里的一瞬,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以前:中学的时候,她也是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等可能在做卷子的哥哥,等他忙完了,就可以一起打游戏。
她好像突然被谁提醒了一下,让她记得她等的是同一个人。
她又想起昨天晚上,想起自己刚才一副在和恋人分别之际、纠结着要不要提议让对方多分点时间给自己的样子。
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忍不住嘟哝道:
“天呐……”
“怎么了?”对方接了话。
“额,”她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许一零坐在床头,打开了手机开始浏览。
才一会儿功夫,手机里已经开始给她推荐和“收入不高”有关的视频和帖子了。
她点进去,一篇篇地阅读那些分析,看着不同的人激烈地争论,时而觉得恍然大悟,时而觉得疑惑万分。
偶尔她会看见非常符合她心中所想的言论,心情也会变得好起来。同样的,当她见到了和自己所想相悖的言论,她会因此烦躁。如果她并不能在心里有力地驳倒那些言论,心情更会成倍地变差。
在她眼前活跃的话题重点逐渐从“收入”变成了更加直接的“赚钱”。
【读书和赚钱没有直接关系】
【天赋是最重要的】
【不要追求梦想,下场很惨】
……
一条又一条观点塞入她的大脑,粘连起她脑海里过往的经历。她分析着、接纳着、排斥着,目光深陷其中,寻觅她以为的“正确”,然后再一次次目睹那些“正确”被更多的言语打败。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个自己自愿掉进来的、混乱的无底漩涡里。它是言语的战争,却又像极了一场不知从何处来、不知会向何处去的狂欢。她的脑海里穿过很多声音,让她既找不到答案,也游不出去。
不想看了。
【职场中的性别歧视】【生活中隐藏的性别歧视】
它知道她一定会关注、一定会感兴趣的。
更多的话题。
她再次点进去了,并且十分清楚里面一定会有她无比赞同的内容,有让她气愤到麻木的内容,有尖刻地问到她痛处的问题,有让她感到无能为力、怀疑自我的现状。
【一定要独立,这是最大的财富】
【要求得太无理了】
【不要无视客观差距,现状如此】
【生育是骗局】
【不存在真正的平等】
……
这些熟悉的言论她曾经看过,或许是上个月,或许是上个星期,或许就在昨天。不知什么时候里面又会有新的言论诞生,就像一层压过一层的海浪。
它们这时一定也在程露的手机上活跃吧,也许也在秦衿的手机上,在夏慧妮的手机上,在所有会被困扰的人手机上。
【独立只是谎言】
【这是自然界的规律,雄性向下兼容,雌性向上兼容】
【弱势群体无法提出平等,识相点,不要放弃优待】
【这算什么优待?】
……
不知看到了哪里的时候,许一零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听到动静后,许穆玖疑惑地转身观察许一零的情况。
“没事吧?”
“有事。”
见许一零垂头丧气的,许穆玖慢慢挪过去,坐到了她旁边。
“怎么了?怎么没精打采的?”许穆玖说着,拿起了许一零刚才丢在一边的手机。
“感觉很累。”许一零一头栽在许穆玖肩膀上。
她心想,看个手机还能把自己弄成这样,挺没出息的。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需要不同的观点的,所有人都有权利产生自己的看法,可我很矛盾,我很害怕去看和我想法不同的观点。”许一零说道,“我告诉自己不能封闭起来,我应该去尝试接受其他观点,然后更让我头疼的就是,当我认同并且开始相信、执行某一个观点的时候,过段时间就有另一种观点把我之前的认知推翻了,当我想去评价某一件事,过段时间我就会发现我之前的想法是狭隘的、片面的,我得不停地修改自己的脑子,太累了。”
“干嘛一直改自己的想法,先让自己用之前的想法多过两天嘛。”许穆玖浏览着手机上的内容,腾出另一只手搓了搓许一零的脑袋,“就算最后证明之前的想法是错的,那也不过是走了一段弯路。”
“如果一开始就能避免,一开始就能让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谁又愿意多走弯路呢?我想活得明白,如果能少点错误的想法,少走弯路,我就能早点活得明白。”
“没有谁从始至终都是全知全能的。”
“那就算是这样,就算一开始明白很难,难道就没有一个在死掉之前活得完全通透的人吗?”许一零追问道。
“也许真的没有呢?”
“怎么会……”
“毕竟活着不是打游戏,没有给你量身打造的攻略,没有绝对正确的真相。而且,世界上有那么多领域,那么多立场,就算是再博学的人也不可能样样都涉及。有的认知在这个领域是真理,也许到了另一个领域就变成典型的错误了。”许穆玖答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看书、看别人的观点或者是自己去经历,都很难看见全貌。”
“有那么多人在争论,他们的想法很好,也许最后真的能得出公认的、适用范围很广的真相呢。”
“算了,”许一零说着,突然揪住自己的头发,泄气道,“我就知道每次都会这样,每次我在想这些事,我都以为自己要变得更清醒了,可是最后其实是我吃饱了撑的,是我无知,仗着自己认识两个字就胡思乱想而已。”
“别、别,”许穆玖赶忙把许一零的头发从她手里解放出来,“我很羡慕你能为了答案钻进去想。我不是说我的这种态度就是对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怎么做能稍微轻松一点,至少让你别总是这么头疼。”
“偶尔看看就行了,就当只是在看他们吵架。没必要什么事都上升高度。”许穆玖重新拿起手机往下翻看,“对一开始就和自己想法就完全不同的人输出自己的观点可能很勇敢,但如果是为了完全说服对方,效率可能不太高。都是糊涂人,谁又比谁清醒呢。”
“你自己也是吗?”
“当然是。”
“……说自己是糊涂人,心里不难受吗?”许一零问道。
“嗯……难受过啊。”许穆玖笑了笑,“但是就算我糊涂,我不也被在乎了吗。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觉得弯路风景不错,一个人跟着错误的答案走一辈子不也挺好嘛。”
许一零轻声笑道:
“都是懒鬼的歪理。”
她以为许穆玖会回答她更多歪理,谁知对方并没有说话。
她觉得不太对劲,便转过头去看许穆玖。
只见许穆玖正目不转睛地阅读着手机上的一段文字。
许一零想起来之前把手机扔过去的时候,自己看的话题正从“性别歧视”转向“择偶观”。
“看什么呢?”许一零也凑过去看。
【你也太好骗了。他又没车,又没房,存款也不多,你图他什么?只要对你好就能白白捞着一个女朋友,他开心还来不及呢。能不能不要作践自己?他这样的人活该被自然界淘汰,你找个好点的吧】
眼睛好像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一段劝告能隔着屏幕让作为旁观者的自己慌了神。
“我们跟这个……”
许一零本来想说他们两个和这些人不一样,让许穆玖别往心里去。嘴比脑子快一步先说出半句话之后,她才想起来:
许穆玖还没说他由此想到了他们两个,而她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安慰他。
她急着划清界限,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不一样,可她自己都没有底气表示自己在看见手机上别人的话语时半点都没联想到自己。
“我不一样,我比他们说的这个人更糟。”许穆玖答,“我还是你……”
许一零一把夺过手机:“你不是劝我别看了吗,怎么自己郁闷起来了。”
许穆玖一顿,而后低下了头:“是啊。”
明明一分钟之前,他还一副从容的样子劝着许一零,这会儿他自己倒是蔫了。
“大概也是因为我是糊涂人,所以可以劝别人,劝不了自己吧。”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也许是因为他缺点太多、犯了太多错误,或者说已经无能到了可怜的地步,所以才会这么容易被别人的话戳到痛处。
“别想了别想了,”许一零也用手搓了搓许穆玖的脑袋,“我明天都要回去了,想点开心的。”
“有什么好开心的。”
许一零被噎了一口,而后说道:“不是这个开心。”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许穆玖突兀地说道:
“许一零,其实,之前我忙着软件也有假装的原因。”
“什么?”许一零并不是很惊讶,只是有些困惑:
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有心事,”许穆玖说道,“今早起床之后你就闷闷不乐的。”
“有吗?”
“有。因为什么?是在镜子前面那时候我说了我们神态有点像吗?还是因为下午我们……”
“可以了,别说了,”许一零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有很不高兴吧?这和你晚上假装用功、不搭理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嫌我烦了。”他说,“我知道,这种时候,你想起我、我们之间、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懊恼、迷茫之类的吧。毕竟不管怎么说,这段关系就是错的。我本来就不确定要不要跟你问清楚,后来,我在跟顾阳说话的时候又犯了蠢,我看你情绪好像更低落了,所以才想着要不就别去你面前招你烦了。”
“而且,我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文章,里面说健康向上的感情就是要有个人空间,要一起进步的。”许穆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意识到了把对普通的恋人关系的建议套到自己这段本来就错得离谱的关系上有点不要脸,但他还是把话说完了,“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我猜你也不会反对,我们以后相处的时间还多,不能太黏着,这样就可以走得更长远一些。”
“你可以把这些都跟我说,就像以前一样,怎么只一个人胡思乱想啊?”许一零问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许穆玖学着许一零的口吻说道。
“这是我有点自私的想法,我很担心,不敢跟你讨论太多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有时候你……你实在是太能想了,”他紧张地盯着许一零,“我不愿意面对有一天,你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跟我说就这样吧,到此为止,以后都减少联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一零一愣:“这么担心吗?”
“担心,”他点点头,“尤其是今天,你苦着脸的时候,感觉你好像下一秒就要哭着说自己后悔了。”
沉思了片刻之后,许一零问道:
“你觉得,我是不是平时说喜欢你说得太少了?你好像很没安全感?”
“嗯、嗯?”许穆玖的脸有些热,“还好,就是、我确实想多听,但是你不会腻吗?”
“那好吧,我跟你讲,”许一零认真地说,“我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开心,而且也很安心,在你面前我不用那么累,不用要求自己说得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积极的、向上的、讨喜的,可以享受平庸和欲望,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恶意。我相信你,你永远不会辜负我的喜欢。我们不会觉得对方很腻,就算有一天真的这么觉得了,我们也有信心把对方变得很有趣,对吧?”
“你简直不知道喜欢你这件事多有意思,我不管别人是怎么看的,反正这种乐趣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体会到。我舍不得不喜欢。”许一零看着许穆玖逐渐变得绯红的脸,“这么说,可以吗?”
“可……”许穆玖捂住自己的嘴,别过脸咳了一声。
“怎么了?”
许穆玖摆了摆手:“没什么,你让我笑会儿。”
许一零红着脸一边把许穆玖的手从他脸上拽下来,一边道:“有什么好笑的?觉得我说了不要脸的话吗?”
“没有没有,就是太高兴了。”许穆玖反抓着许一零的手贴在自己一边发热的脸颊上,“那种心情就好像是我期末考试结束,本来因为要放假就很开心了,结果回到家之后被爸妈告诉我考得很好,桌子上都是好吃的,电脑也被解锁了。”
大概是因为他的形容太简单明了,许一零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掌心里的温度蔓延到了微凉的指尖。
“抱一下。”她说着,揽过许穆玖,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像这样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让她觉得十分踏实。
“现在这样真好,”许穆玖也拥着许一零,轻声说道,“我希望我们能走得很远很远。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管有多纠结,哪怕要吵架、有误会,答应我,最后能像这样抱着我就好,什么时候决定谈明白都好,让我知道,这件错事我做得是对的。”
“……好,”许一零想了想,“你也答应我,以后不要总是把自己想得那么差,好吗?还有,你要记住,你是我哥,这件事本身不是错的,也不是你的缺点,如果你硬要把它看成缺点,那就也把它看成我的缺点。”
“以后不会了。”
“嗯,你最好……哎,等等。”
“怎么了?”
许穆玖感到许一零的手突然在自己头顶上拨弄,翻了一小会儿之后,她好像捻住了一根头发。
“这个。”许一零对着光仔细观察被捻着的那根头发,发现它的确是白色的。
“有一根白头发?”她惊讶道。
“白头发?噢,那根啊,”许穆玖回忆道,“之前就有了。”
“是上学期长的吗?”
许穆玖轻笑一声。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不会再过暑假的人,“上学期”这个说法听起来很让人怀念。
“嗯,上学期室友发现的。”他佯装感慨,“老了。”
“不是才二十三嘛。”
许一零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复杂。
她的脑海里储存着许多孩童时期的记忆,看着他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想起那些记忆,如此鲜明,仿佛不久之前他们都还只是半大孩子。她下意识地认定自己是年轻的,所以身为同伴的他也应该是年轻的。
他是年轻的,她很确定,可她同时也意识到他不是半大孩子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说他自己老了,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可当她意识到他不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她也发现这句玩笑离真正实现那天的时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
时间趁他们不注意就溜走了,所以同样的,他们以后相处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多。
是她多愁善感了,短短一句玩笑还能听出一种“末路”的感觉。
回过神时,她又开始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扫兴太严重了。
不过,不管是衰老的象征,还是因为操心过度,总归不是令人开心的事。
“开玩笑的,可能是熬夜多了或者营养不良吧。”许穆玖打了个哈欠,答道,“不过有时候我倒是宁愿现在自己已经老了呢。”
“没事,不老,”她说着,心里一阵泛酸,“给你拔掉吧。”
“哎,别呀,”许穆玖连忙抓住许一零的手腕,阻止道,“白头发总比没头发好。”
反正以后掉头发的机会多得是,现在可得珍惜着点。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心里祈祷着自己不要变成秃顶。
“……那我帮你剪掉吧。”
“嗯。”
异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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