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年————————————
“呼——呼——”
冰凉的触感抚着脸。
许一零被耳畔的声音吸引着扭头看。
墨色夜幕下起了一阵寒风,从高二(3)班教室北边的窗户缝隙透进来,刺破了靠窗座位原本聚起来的暖意,还捎进了零星雪花。
几片雪花粘到了许一零的脸颊上,继而融化。
许一零更清醒了些,抹掉了脸上的水珠,抬头瞥了一眼教室前的挂钟。
晚自习快结束了,周围已经开始有窸窸窣窣收拾书包的声音。
班主任此刻正坐在讲台上,一边改作业一边对台下的学生讲会考的事。
“会考又不难,都是基础的知识,但你们有的人怎么回事啊?”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都模拟了那么多次了,怎么到现在还考那么点分,你们还想不想高考了?别好不容易上高中了,结果会考不过关,高中毕不了业了,多丢人啊!”
“你们可别跟我说什么做不到,全都是熬过中考的,都不是笨蛋。”
“这段时间有什么问题多找老师问,赶紧弄清楚了,高二的人了,别问个问题都扭扭捏捏的,害羞个什么劲。”
“对了,还有期末考试呢,会考没问题的同学别太早懈怠了,过了会考,期末也好好考,回去开开心心过个年,多好啊,对不对?”
“唉!”班主任说着说着,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放下红笔,举起一张卷子扬了扬,扶额喊道,“这谁的卷子啊,最后一题空在这边是给我写的吗?还没写名字,怎么,知道自己作业见不得人了?”
许一零听罢,回忆了一下。
应该不是她。
教室里无人应答。
许一零把手中的笔记合上,也开始悄悄地收拾书包。
终于,下课的铃声响起,她不再掩饰自己收拾书包的动作。
“这谁的卷子?蓝色笔写的。”班主任又问了一遍。
“行吧行吧,下课吧。”班主任放下了手中的卷子,嘱咐道,“谁的卷子自己马上来认一下,没事的都赶紧回家,外面飘着雪呢,地上滑,回家路上都小心点。”
许一零收拾好书包后,跟着放学准备涌出教学楼的学生群下楼。
校园里灰白的路灯映着飞雪细碎的影子,沁骨的湿冷灌进楼梯口,迎面袭来,冲入鼻腔和领口。
雪势很小,不需要打伞。
许一零背过手从书包网兜里掏出钥匙串,小心翼翼地踏进雪地里,往停车的地方走。
十二月份的时候林城下了一场小雪,没积得下来就停了。现在是一月中旬,又下了一场。
这场雪是两天前开始的,最开始是雨夹雪,后来变成了洋洋洒洒的大雪,没过多久路面和草坪上都积了一层。
教学楼后栽了杉树。白天上课疲倦的时候,可以透过教室被草草擦拭过水雾的玻璃窗去看外面驻于雪中的杉树,叶片之间含着纯白的晶莹,十分赏心悦目。
林城不常下雪,突然来这么一场还是挺新鲜的。
只不过,这突然而来的雪对于通勤来说属实是一个问题。
积在路面上的雪是湿湿粘粘的,很容易被踩实成薄冰,融化掉的雪水一夜之后也会结成冰,于是路面上往往铺着雪水和冰渣子的混合物,人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会滑倒。
学校已经把学生经常走的路上的冰雪铲掉了许多,可难免还会有残留。
为了给自己在路上慢慢挪的机会,防止迟到,这两天许一零不得不多分一些时间给自己上学。学校也缩短了晚自习的时间,让学生早点回家。
脚踩在路面上,踩碎了冰块,发出清脆的嘎吱声,鼻间呼出的白雾向前飘散,融进了风里。
许一零把围巾往上拉,挡住口鼻,继续推着电动车往校门口走。
离会考和这学期期末考试不剩多长时间了。
她望了望头顶积压着厚云的天空。
会考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说起来,甘油的结构简式是什么来着?
上次默写的时候写错了,怎么现在好像又忘了?
万一考试的时候忘了怎么办?填空题扣一分,选择题可就扣三分了。
快出大门口的时候又刮起一小阵寒风。
许一零抬手把被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缩着脖子继续往前走。
好冷。
好想赶紧回家,可车子又不能骑得太快。
“……许一零!”
嗯?
她应声抬眸的一刻,眼前只有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们的目光错综,或互相对视,或仍在寻觅。
而她不属于任何一束目光,她原本只在盯着脚下的路而已。
真的吗?
刚才她听见某个声音唤她了。
许穆玖。
是许穆玖的声音?
……是哥哥回来了啊。
这人离家都好几个月了,现在终于知道回来了?她都好久没看见他本人了。
他大概是放寒假了,可他不是前几天才给爸妈打过电话说明天回来吗?
不至于是错觉吧?难不成学校里有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
“许一零?”
声音自身后传达室的方位而来,而且更近了。
是真的。
不知怎的,她循声扭头去找的过程中,眼底的惊喜里掺杂了彷徨。这几个月有多长,彷徨就有多深。
她找到了。
是许穆玖,而且对方身上穿着一件她以前没见过的冬装外套。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冰朝她走过来,时而瞥一眼脚下,时而抬头紧张地观察她的神色。
夜风把落在他肩上和发梢的雪花吹到她的眼角和脸颊上。
“哥!”
她不由自主地出声呼唤他,语气里是完全抑制不住的期待和笑意。
“嗯!”对方听罢,也笑着应答道,终于不再紧张,加快步伐走到了她身边。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不过没关系,她很安心,他就在这里,她接下来有很长时间可以问他。
她继续推车,打量着他的样子。
他现在的样子谈不上陌生,但确实能看得出来有些变化。大概是出门在外要注意形象,而且学业也没有以前那么紧张,因此有空打理自己了,不像他上中学那会儿,每天着急忙慌地赶去上学,乱糟糟的头发顶多用“五指钉耙”抓两下当作梳理,还时常挂着因为考试、睡不够等问题而心情不好形成的一副厌世苦瓜脸。
她瞥了一眼旁边停着的摩托车上的后视镜里的自己。
虽然她自己现在这幅顶着油头、吸着鼻涕的样子也没什么资格说以前的他就是了。
尽管她和许穆玖之前约定好用手机保持着联系,可大多数时候都是文字消息。附中规定不允许带手机入校,许一零平时忙着上课、写作业,基本上只有放学之后和放假的时候才能碰一会儿手机,发了消息对方也不是次次都有时间立刻回复。
他们不是那种阔别多年的旧友,用不着大段的叙旧去修补那份属于过去的彼此之间的熟络,但是,他们还是免不了要通过询问近况来打破现在弥漫在彼此生活中间那种微妙的脱节感。
“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原来学校校历上规定的寒假是这样的,不过我们最后一门今天早上就考完了,辅导员说考完没事的就可以直接回家了,然后我就把高铁票改成今天下午的了,后来也没跟你们说这事,反正我想……”
这是回家,又不是做客,既然想改计划,改就是了,反正家里又不是没有他的房间。
许穆玖本来终于等到许一零出校门,心情有点激动,打算问许一零自己提前回来对她来说算不算惊喜。
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许一零问道。
“吃过了,我七点多到家的,吃完饭歇了一会儿”他掸了掸头顶上的雪,“益城那边也下雪了,不过林城的路况比较糟,我听爸说你们这两天上班上学什么的挺麻烦。”
“唉,是啊,所以只好多留点时间在路上了,反正本来上学时间就早,再早一点也无所谓了。”许一零想了想,又问道,“你乘公交过来的?”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你呢?你晚上吃的什么?”
“今晚啊……”许一零回忆了一下,“吃的是——排骨饭。”
“排骨饭?我怎么以前没吃过?”
“新开的,就在二楼最北边的窗口。”
“那不是卖手擀面的窗口吗?”
“手擀面已经关了。”
意识到附中食堂有了这个新改变之后,许穆玖有些失望:“他们家手擀面挺好吃的,我还想着以后有时间回附中再吃呢。”
“怎么,在益工大的食堂吃得不开心?”
“也还好,就是贵了点。”许穆玖无奈地感叹道,“我以前在附中十块钱左右就能吃饱了……”
“还说呢,附中食堂阿姨给饭太大方了,我越吃越想吃,现在每天上完课脑子里就想着吃。”许一零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嘟哝道,“我感觉我上高中之后都胖了一圈了。”
和许一零一样,许穆玖也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看过许一零的脸了,听了许一零的话后,他笑着“啊”了一声,似乎是给自己找到了理由,终于大大方方地探出头去端详许一零的脸表达自己的好奇。
直到他再次看到围住许一零半张脸的那条围巾,他反应过来什么,捏紧了单肩包的带子,眼神黯淡下去,想起了自己刚才没去端详对方的原因。
“健康最重要,”他说道,“你可别因为这个不肯吃饭,你现在学习很辛苦,很耗费精力,吃不好的话很难熬……”
“嗯嗯,这个我当然知道——”许一零熟练而流畅地答应着,打断了对方口中那种令她动容又令她不耐烦的家长般口吻的嘱托。
她难得这么沉不住气地不让对方把话讲完。
将近半年了,他们重新见面,她高兴得不得了,此种心情强烈得让她都懒得对自己掩饰。她的私心就是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端着兄长和大学生的架子装腔作势地对她说教。
她把那一点点不耐烦都写在脸上,顺势也扭过脸去看他,好奇他此刻脸上的神情究竟有几分和父母老师相似。
不料,对方先前只是出神地盯着她的方向,察觉到她的动静后与她对视了一秒,继而才后知后觉地重新把视线放在脚下。
“怎么了?”她出声询问,“刚刚想什么呢?”
“……没什么。”许穆玖把单肩包又往上拎了一下,问道,“你这条围巾是今年新买的吗?”
“嗯,骑车的时候太冷了。”许一零把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前段时间冻得我喉咙疼,然后就买围巾了。”
“噢……”对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似乎叹了口气。
“嗯?怎么了?”
被问到的许穆玖捏紧了单肩包的拉链:“我、就是,其实也……”
他扭捏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迭灰白拼色的围巾,犹豫着要不要递给许一零。
他一直以为许一零和以前一样,上下学路上没有戴围巾的习惯。
她现在基本上每天都穿校服,围巾这种东西在搭配装饰上起不到太大作用,戴上只是为了保暖,一条就够了,多了一条意义不大,没有也无所谓。再者,天气转冷不是这两天才开始的,如果这条新的主要定位是保暖物的话,至少在今年看来,它的到来也太迟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刚才在校门口看见她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他盯着她已经有的那条围巾,直到她往前走了一段路,他才不得不出声唤她。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离开家很长时间了,意识到她可能越来越不需要他来参与她的生活,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自以为是了,他不可能给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她恰好需要的。
“这是给我的?”
“嗯。”
得到肯定答案后许一零把车头交给许穆玖扶着,从他手里接过了那条围巾。
“什么时候买的?”她顺口问了一句。
“元旦的时候,在益城市中心的商场看见了。”
许一零摩挲着手里的新围巾,心中大概了然。
其实前不久许一零刚度过她今年的生日,只不过那段时间她忙着模考,许穆玖忙着期末备考。许一零生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只是打了电话聊了会儿天,但当时许穆玖并没有提到自己有在元旦的时候给她提前准备好这条围巾做礼物。
其实不提这个生日也罢,本来他们就没有约好每年都得送对方生日礼物之类的,犯不着让自己像对待某种一年一度的人情往来的流程那样必须及时准备些什么才行。
即使买了礼物他们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高兴和自豪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左不过用的是父母的钱,何况还是同一对父母。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他没敢问她拿着这份如今看来是“多余物品”的礼物是什么心情。
而她也不想损他的面子、发出类似“爸妈给你的生活费被你拿来买这个?”的疑问。
若她这么说了呢?
百分之一百会戳到他的痛点。
“那……你、现在还用得上这条吗?”
他试探着先开口,语气里透出的局促让原本沉浸在对那种刻薄的语境设想中的她心中激起些许不忍。
她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围巾,连忙点头:
“用得上、用得上!”
即将走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许穆玖停止推车,坐到了车前座上。他拍了拍后座,示意许一零让自己骑车带她回家。
“哦,”许一零答应着,“等等。”
“骑车冷。”许一零把手里的围巾系到许穆玖没遮没挡的脖子上。
“这是给你的……!”
许穆玖不解地想去拽围巾的手被许一零反手从围巾上摘了下去。
“我知道这是我的,我又没说不要。”
“被戴过就不是新的了。”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乐意就行。”
电动车启动后,许一零像以前一样,抱着许穆玖的腰和他聊天。
“你快跟我讲讲,你觉得大学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吗?”许一零问道。
“区别?我想想……”许穆玖沉吟片刻,答道,“大概就是,感觉自己变成了自己的家长吧。”
生活里不再有父母日复一日的嘱托和照顾,学业上不会被课任老师紧盯和安排,评价作业的标准不再只是单纯的对错或者得分点,学校的活动变得丰富多样,但不会再有人主动提醒自己该在什么期间提交什么样的材料,衣食起居、日常花销、课业任务、课余生活、技能提升、人际交往,这些该怎么安排,大多都由自己决定,考虑问题、权衡得失的标准不再只有像“成绩”这样单一的方面,努力的效果不再总是立竿见影,因为并不是所有方面的努力都有切实的测试来证明结果,口中那个需要自己负责的重要的“未来”,也不再是像“中考”或者“高考”这样一场考试、一个时间节点,而是毕业、工作甚至更远之后……
就像骑自行车的人被撤掉了自行车的辅助轮,像只会直线行走的蚁虫面前竖起了一个立方体,像缸里的鱼被放入大江大河,自己拥有了更多自由、更多选择,也拥有了更多惶惑、更多迷茫。
许穆玖提到了社团。他在学校加入了摄影社团和模型社团,他本来还想进游戏社团却因为里面人数已满没能如愿,后来他偶然进的一个非正式游戏社团群,发现里面已经有学长学姐在做游戏项目了。
他提到了学习,老师给他们讲工业设计史的时候讲了世界上很多厉害的大师,有些人的名字特别长。他们学了软件,开始用电脑做作业,笔记本的散热器总是不消停。专业课的老师对学生们说,既然选择了这一行,以后就要做好把自己当牲口使唤的心理准备,光靠学校里教的东西不够他们立足,建议他们在课后多长见识、自学一些技能。在那时他发现原来已经有同学早在上大学之前就已经自学了很多技能。
他提到了考试,他说英语四级的听力对他来说有些困难,他还纠结了很久,要不要考研,以后要考什么证,能考什么证,什么时候考,以及,他什么时候能拿到驾照。
他提到了朋友,自从上了大学之后,他和以前初高中的同学之间的联系就淡了。从每天都能聊天开玩笑的热络到不会特意拜访和聊天的疏远,中间只需要经过高考后的那一个暑假。这不是某一方突然冷淡才导致的结果,而似乎是一种从认识第一天开始就心照不宣想好并认同的一个结局。现在,和他还在联系的也就只有顾允和庄守然了。
他提到了室友,也算是他新的同学和朋友。他们有的从很远的衍城而来,在高铁上就得花六七个小时,很长时间都不太适应益城的气候,有的是猫奴,空间里贴满了自家小猫的照片,平时在学校里一看见小猫就走不动路,还会把校园里的小猫拐去教学楼,有的致力于做兼职,闲暇时候在宿舍都看不见他人影,那个同学还给宿舍里的人介绍过一批剪视频的活,一单四十块,许穆玖试过两次,多亏了那个同学,他算是人生第一次正经赚了回钱。
许一零的脑海跟随着许穆玖的叙述描绘他的大学生活,笑着说道:“你在益城的过得很丰富啊。”
“嗯,是啊。有时候会觉得焦虑,觉得力不从心,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开心的吧。”
许一零的头贴着许穆玖的后背,车前的风把许穆玖脖子一端的围巾吹到了他的背后,垂到许一零眼前,路灯的光晕染亮了围巾轮廓上面的绒毛。
许一零抬手捏着那一端围巾越过许穆玖的肩膀往前绕,不一会儿围巾又被风吹回来了。
“那你想家吗?……是不是不想?”
“……”
这个问题许穆玖想过,尤其每当这学期放假的时候。
当初他才离开家去益城,想回家的心情是最强烈的,因为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离开了舒适圈,以为他会一时难以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和方式。
更别提,他自己会十分惦念家人,尤其是许一零,因为他觉得自己非常喜欢许一零,但是各种原因让他不得不从各个层面远离许一零,所以他自己和林城的家之间的这段距离是他迫于现实接受的。既是被迫,他应该很难打消自己归家的念头。
然而,中秋、国庆、元旦,还有各个周末,那么多次假期,他愣是没有一次回过林城。
学校在节假日会开展一些类似讲座之类的活动,去了可以挣实践分,社团也会在假日开展一些活动,他平时本来就忙了很多事,课业和社交已经很耗费精力了,就算是分给自己学习课外技能和独处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多。他觉得,在节假日期间还要再额外分配时间往返林城和益城很困难,最后,回林城的计划一直拖到了寒假。
表面上是因为这个。
可是,若真要细究起来,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回林城。
他不像那个老家在衍城的室友,他从益城回到林城不需要那么多时间,他甚至不用花费太大力气去“挤时间”来实施计划。
再者,就算他真的得“挤时间”才能回去又怎么样?既然他这么喜欢许一零,应该怀揣着无比强烈的思念,不辞千辛万苦、抓住任何机会赶回去,只为见她一面才对。
可他并没有。
不是因为的确挤不出时间和精力,是因为他觉得太麻烦。
他觉得这件事麻烦,就像他有时候宁愿趴在书桌上发呆,也不想立刻回复她发来的消息。
想到这,他便觉得,自己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许一零,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喜欢她,是因为他在自己身处那个压抑、受到桎梏的年纪里把她当作了特殊的救命稻草。
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如今,他见到新的世界,尝到了自由的甜头,他开始不愿和缺少自由的“过去”以及那些现在还保持着过去的那种运行轨迹的人与事保持太多联系,比如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以前的他,还有,以前的他心里存着的那份畸形的喜欢。
也许,他会塑造一个新的自己、新的表面,然后把以前的都盖住。
这么看来,他是不是逐渐不喜欢许一零了,是不是也说明他开始变成正常人了?
“……嗯,也许你说得对。”许穆玖两只脚支在车两旁,慢慢挪车度过一片坑洼得很严重的冰地,直到完全过去,才补上了后半句话:
“我可能没有之前那么想家了。”
也没有之前那么想念许一零了。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一阵心虚和不忍。
他感觉到对方原本不厌其烦地给他理围巾的手在他肩膀的地方停驻了。
他们之间越矩的感情是错误的,他对她的喜欢是错误的,没有被她正面承认过,而她对他的亦是如此,所以,淡漠理应是皆大欢喜的。
走出这个困局吗?
独自出局?
他的心跳变快了,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此时贴着他的那个人的手指触到他的脖子有些痒。
这种微不足道的触碰在寒风里显得如此清晰。
许一零的沉默和停滞的动作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担心,他几乎能猜到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而这种猜测还是基于过去的他的经验。
他的动摇更明显了,他突然极力地想反驳之前说出那句话的自己。
他的意识似乎脱离了他的身体,站在另一边,审视他自己,然后发出了一声哀伤的叹息。
明明喜欢许一零才是错的。
可是,他心里的一种想法告诉他,如果他不再喜欢许一零——这就好像背叛了许一零、也背叛了他自己似的。
“痒。”
他皱着眉笑了一声,单手正要抓住许一零的手从自己脖子处移开,却抓了空。
他尴尬地放回手,沉默地整理自己的头绪。
不一会儿,他长舒了一口气,扯回刚才的话题:
“其实,刚刚讲了那么多,我最想说的是,还是不要等高考真的结束再考虑自己要学什么方向的专业。我以前总听人说,尽管学就行,只要分数考得高选什么都不会吃亏,但是啊,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合适的和不合适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虽然说大学里除了专业课以外还可以有空间给自己学习别的,可要是已经学的专业和爱好之间的跨度太大,难免更吃力,要是真的能考虑好并且最后进入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专业,那就是大学生活里很实在的助力,如果选了一个不喜欢的或者和自己预想差得太多的,很有可能好长时间都在迷茫和后悔,那就太可惜了。”
“嗯……我知道了。”许一零把头埋在许穆玖后背上,听完他的话,而后答道,“我会尽力好好想想的。”
到头来她还是被他以前辈的名义劝告了一通,不过这些是他认真考虑过的真心话,她倒也乐意听。
“诶,说起来,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在看《荣格自传》嘛。”电动车行驶进入小区,许穆玖侧过头问了一句,“你说他是个心理学大师,那本书也是讲心理学的吗?”
“嗯嗯,很多地方涉及到了。”许一零一边回忆一边回答道,“不过也不止这些,我觉得里面有的内容还挺有意思的,就是有时候读起来有点困难。”
那本书是许一零在了解和梦境有关的事物的时候发现的,书名也叫《梦·回忆·思考》。它本不是一本势要把心理学系统介绍的科普资料,也没有通篇充斥着晦涩的专业名词,正如荣格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讲讲故事”。那些故事里透着荣格对于自己精神世界叙述的耐心、谦和以及力所能及的细致。
许一零确实被吸引到了,但由于她自己所知和理解能力极其有限,加上平时略读图书成了习惯,书里很多语句并不是一下子就能看懂,需得返回重新逐字理解,而涉及到宗教文化以及其他她平时接触甚少的地方,即使返回重新阅读也不能做到完全理解。偏偏她又急着把它看完,所以读这本书的体验对她来说存在吃力和痛苦,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看书的时候确实太容易有“急功近利”的心态了,多读书仿佛变成了昭示自己阅读量多的作秀。
直到许穆玖问她的时候,她其实都不算真正读过那本书的人。
“所以你是想研究心理学吗?”许穆玖问道。
“不是不是,我就是、有点点感兴趣,就一点点。”
毕竟“研究”这个词太重了。
“哈哈,那你有没有想过大学去学心理学方向的专业?”
“我……”
她当然想过。
可有太多问题让她怀疑自己的憧憬是否真诚、是否足够热切了。
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把心理学看成了和玄学之类差不多的学问了,觉得它精深、神秘、学习之后很适合显摆,而它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吗?她所喜欢的真的是它本来的样子吗?
她无从得知,至少她能确定自己对于做出奋力踏进这个领域这样的决定不够真诚、不够纯粹,这一点就让她足以自愧。
再者,若是真的投身学习这个领域的知识并且以后免不了以此谋生,往后她的这份憧憬会被消磨掉吗?还会足够热切吗?还会足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吗?
联想到许穆玖之前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她明白这不是一个轻易做出的决定。
这个领域的知识、研究、争论,浩翰如烟海,而她现在只是在岸边徘徊,无意间被海浪浅浅地拂过脚面。
“我……”许一零一时难以回答。
“到家了。”许穆玖在单元楼门口停车,下车转身,用大拇指掰了一下许一零的眉心,“喂?怎么了?是不是又开始纠结好多东西了?”
许穆玖无奈地笑道:“纠结什么呀,我又不是出卷子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好我们就聊点别的嘛。”
许一零点点头,从车上下来。
“我想过。”她答道。
最后还是选择把自己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告诉许穆玖。
“而且,其实,”许一零补充道,“其实我当时分班看招生指标书的时候就看上益师大的应用心理学了。”
“啊,原来那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许穆玖想到了什么,调侃道,“我记得你当时跟妈说的明明是你想去学财会、立志找个又靠谱收入又高的工作。”
“额,那不是为了说服妈,所以才说了个她觉得靠谱的志向嘛……”
许穆玖听罢,倒也不觉得惊讶。
他说:
“有时候你还真是喜欢骗人啊。”
许一零轻笑一声,头一扭:
“那也比你总是横冲直撞、什么都说的好。”
说着便从许穆玖手里抢过车头,往车库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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