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新御书屋
首页北方有雪 北方有雪 第50节

北方有雪 第50节

    “你想发泄,就打我吧。”徐牧远攥着他的手,忽然松了劲儿,这一秒,一道雪亮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巡查的教务处领导看到了他们。
    “干嘛呢这是?!”领导赶到跟前,两人已经起身。
    “怎么是你们?”领导吃惊,他的本市状元人选在打架,衣衫不整,头发也乱掉,身上全是脚印。
    “起了点口角。”徐牧远拽了拽衣服,他看眼贺图南,对方不响,只有眉头依旧拧着。
    手电筒的亮光,引来主路上的学生探看,周五晚上的校园,高三生们都在教室,天这样冷,路上零星走过人。
    领导讲了许多废话般的大道理,两人沉默听着,徐牧远开口做了保证。
    “贺图南,你呢?”
    贺图南心里空茫茫一片,他衣服拉链都被徐牧远扯坏,僵僵张嘴,吐出一句话:“我也保证。”
    领导舒口气:“这才对嘛,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事怎么能大动干戈?高三了,还有几个月够你们这么浪费的?快回教室。”
    两人一前一后在路灯下走着,徐牧远上前,手搭在贺图南肩上:“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有私心,但我更希望你跟她都好。”
    贺图南肩膀一躲,徐牧远的手便滑了下去。
    “你是坦诚,”贺图南心生悲凉,他望着他,“你真是坦诚,光明磊落,我就是不能见光,这辈子都不能见光,我们家全是不能见光的事。”
    他说完,大步往前走,手臂一扬,摆了摆,示意徐牧远不必再追上来多言。
    两人打架的事,当晚就传开。
    展颜在寝室洗脚,余妍跑进来,说:“你表哥跟徐牧远打架了,鼻青脸肿的,而且,还被教务处主任逮到了!”
    展颜慌得起身,怀里的信,还没拆,掉进了盆里,浸得湿透。
    那封信,迅速洇开。本该此刻阅读她的主人,已无暇先顾及它。它在小展庄写就,从米岭镇发出。
    展颜急着去找贺图南,捞出信,放在柜子上,跑出去时回头看了两眼,她不知道另一个空间里,有人也在期待着自己。
    家里院角的凤仙花,早被拔了,连根带起,原先这地方被明秀洒了点薄荷,一到春天,鲜绿一片,凉拌了吃去火清肺。
    如今,都变作了新的水泥地。
    展有庆的新媳妇,给他生了个男娃娃,他起初,念着明秀心里空得很,像冬天的西山,裸着岩石,什么也不长。可这新媳妇来了,这日子,又成了日子,热烘烘的女人搂在怀里,他找到活着的感觉,等有了儿子,他看着小娃娃的脸,被一个小奶嗝攫住了魂儿,这是他的儿子,他展有庆有儿子了!
    好像,血液有了新的去向,骨骼也新长成,从里到外,什么都换了,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儿。
    这股劲儿,感染了全家人。
    新媳妇在家坐月子,裹着头巾,每天解开对襟小袄的排扣儿,给孩子嘬。奶奶看着大孙子,腰杆直了,眼也亮了,走路虎虎生风,再不用跟人争地界时,被人噎死:“你家有庆连个儿也没有,就一个闺女,抢啥呦!”
    她杀了鸡,新媳妇天天有老母鸡汤喝,□□大,奶水足,滋滋往外喷。鸡汤下面条,新媳妇吃一大海碗,连汤带肉,看得奶奶心里欢欢喜喜,逢人就讲:我这媳妇能耐得很。
    花婶说:“福气来啦,我就说,新媳妇像能生养的。”
    女人腰细,屁股大,腿粗,又结实又有力气,三十八的人,跟先前死了的男人生了俩,第三个就这么顺顺当当出来了。
    奶奶挤眉弄眼:“前头那个,生那天就会叫唤,石头拉着过去的,一点苦头不能吃,娇气的要死,是不?果然是个命不长的么,刚这么个数!”手掌一伸,四个指头张了张。
    她在说明秀,花婶也跟着讲“是”。
    新媳妇这几天想吃玉米面馍馍,奶奶就去了磨坊。
    磨坊老板说:“放这儿吧。”
    这家白面磨的细,不加漂□□,吃得放心。
    奶奶笑眯眯的,跟老板闲说话,两只眼,守着他干。她来前,在家称了斤数,等磨了面,再回去称称。
    老板知道她是怕自己偷舀她的玉米,像只护食的老雀儿。
    孙晚秋和她妈也到了磨坊,她妈腰疼,一袋小麦是孙晚秋扛进来的。
    奶奶听说了孙家的事,孙家的顶梁柱,喝了酒,被人撞成了傻子。因为是在晚上,散了酒局一个人往家走,什么样的车,几时撞的,统统不知,有说拖拉机,有说三轮车,还有说听见摩托一踩油门响的很。总之,孙家的孙大军是废了。
    期中考前一周,孙晚秋就被妈喊回了家。妈哭得眼皮子肿,亮亮的,像淤了脓怎么都褪不了。奶奶一见她娘俩儿,看那模样,很是痛快。
    “彩霞也打磨呢,呦,秋秋不念书了?”奶奶靠门框,磕起了兜里的炒花生,一张嘴,吐出个红皮儿。
    李彩霞恹恹翻了个白眼,她知道,这老太太刚得了孙儿,摇着尾巴过呢。
    “秋秋,这以后,还念不念书啦?”奶奶眼睛眯着,泄出点儿精光。
    孙晚秋很沉默,她不作声,只是狠狠卖力气,把小麦弄上称,不让老板帮忙。
    老板说:“彩霞,你这闺女怪能干的。”
    李彩霞说:“她不干谁干?我在厂子里头推车,皮子跟石头一样重,腰都断了。”
    奶奶接嘴,一脸惊讶:“我当是你偷人皮子,被人拿棍夯着腰了。”
    李彩霞想上去撕这老不死的嘴,若在平时,也就这么做了。当下,她没力气斗了,她哭也哭过,骂也骂过,恨自己命苦,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撞的大军,上哪儿找去呢?草得发芽,杏得结果,这日子也还得过。
    “放你娘的屁!”孙晚秋忽然把麦子一丢,她叉起腰,两只眼瞪着奶奶,“你一张老嘴不说话能死你是不是?”
    奶奶惊了下,这女娃娃泼她知道,这么泼,真是开了眼。
    “放你娘的屁呢,瞧能耐的,还识文写字儿的呢,你上的狗屁学!”奶奶花生壳一丢,极看不惯孙晚秋那个厉害劲儿,扯开嗓门继续骂,“你爹床上这回是真挺尸,你还有空儿搁这儿……”
    孙晚秋抓起一把麦麸,扬到她脸上,奶奶叫了声,这就要扑过来薅她头发,被老板拉开,说:
    “哎,哎,你们要打出去打,我这还做不做生意啦?”
    说着,给孙晚秋使个眼神,示意母女俩赶紧走。
    孙晚秋拉着妈就走。李彩霞气得嘴直抖,出来后,火不知打哪儿泄,扬手给了孙晚秋一巴掌:“都是你,你要是不去县城里头念书,家里就不会这么倒霉!”
    孙晚秋捂着脸,眼圈都没红:“你打我干嘛?爸是自找的,见了酒比见亲爹还亲,他早晚得出事儿!”
    李彩霞身上麻了半边,她拽过孙晚秋,劈头盖脸打了起来,歇斯底里叫着:“我叫你说,我叫你说,我今天打死你这个不通人性的!”
    孙晚秋任由她打,她看着远处的山,山上的景,败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她觉得自己不如一根草,尽管,她能做对最难的数学题。
    老师的夸奖,同学们的羡慕,醒目的分数,一下远去,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事。世间的事,休论公道,公道是书里的东西。
    孙晚秋至始至终都没哭,她被李彩霞搡到地上,掌心擦破皮,她又爬起来,昂着头又一次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学校?”
    李彩霞擤了把鼻涕,抹在鞋底:“你死了这份心吧,我让你叔给你在化肥厂找了活儿,包吃包住……”
    “我要念书,我必须得念书!”孙晚秋大声打断她,她反应激烈,在大马路上跟李彩霞吵起来,引得人看,李彩霞打她时,那些人就在看,嘴里说着“别打孩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出手拉劝的。
    孙晚秋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这是共识。这种共识既让村民嗤之以鼻,又觉得十分不高兴。念书有什么用?念书有什么了不起?但能得到那些穷酸教书匠的赞美,似乎又代表着某种高人一等的荣誉,即使,教书匠们买猪肉时也要讨价还价,没啥两样。
    现在,这个最聪明的孩子不能念书了,大家松口气,但嘴里替她惋惜。
    她不会再飞黄腾达。
    李彩霞把她拖回家,找来孙大兵,她二叔,她爸不能行使惩罚的权力,那么自然是轮到二叔,二叔拿皮带抽她,让她屈服。
    孙晚秋满院子跑,小弟吓得哭。爷爷奶奶让二叔打死她。家里这个样子了,她居然,她怎么敢还要念书?
    做几道数学题,说几句洋文,比不上一个饼子,小展村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一代代人,也这么过来了,既然前人能过,后人就能过。
    孙晚秋被二叔抽得直哆嗦,她还在大叫:“我不念书,以后只能是你们这个样儿,骂孩子打孩子,一辈子就只能当井底之蛙!我不想一辈子烂这儿!”
    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她说得声嘶力竭,像秋天没能迁徙的鸟,要面对严冬。
    鞭子再落下来时,孙晚秋脑子里只去想夏天城里的样子,楼房高高的,马路宽宽的,一下班,自行车车流汹涌得很,也有小汽车在跑……她想到展颜的投稿被征用,而那时,她天不亮上山刨药,薅地里野草,摘棉花,做饭哄孩子,她累到睁不开眼,拉着风箱都能睡着。
    目之所及,诗意栖居。
    这两句跳进脑海时,她才忍不住哭了。她像掉进沼泽的动物,无人援手,一定会被吞噬的。
    可有人会回她的信,她相信。
    第40章
    高三教室的灯光,也比别处离未来近,明晃晃的,令人生出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展颜到后边窗户,隔玻璃看,玻璃上贴满报纸,分明不想被打扰。她刚扬手,被人拽回来,贺图南洗了脸,额前碎发湿哒哒的。
    她有些吃惊,一脸行路问津的表情。
    贺图南眼底有片乌青,是徐牧远那拳的落脚处。睡一夜更显,此刻不过刚显山露水。
    “眼睛疼吗?”展颜问。
    贺图南点点头:“你听人说了?”
    展颜说:“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徐牧远打起来,你们那么好。”
    “没有任何关系是完美的,出点问题正常。”贺图南手指冰凉,微微泛红,他格外平静,“你不是要看孙晚秋的信吗?她说什么了?”
    展颜凝视着他:“我正洗脚,听说你跟徐牧远打架,信不小心掉盆里了,还没来得及看。”
    “那不快去看?”贺图南的声调,连起伏都没有了。
    他的眼睛,明净,轻忽。
    展颜低声说:“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打架。”
    “不重要,跟你没关系。”
    “你们会绝交吗?”
    “不会,我们好好的。”
    贺图南像休眠了的火山,他不冷淡,也不热情,说完,催她快回寝室。
    展颜觉得一顿饭后,贺图南就变了个人,这座城市总归是变化快的,昨天还是卖服装的商铺好像今天就成了文具店,昨天的荒草地今天的新公园,不像小展村,可以千年不变。连人也是,展颜摸不透贺图南。
    她慢吞吞下了楼,贺图南在楼上走廊那看她,玻璃上,映着他沉默的剪影。他习惯目送她,尽管,人看起来只是在远眺夜景。
    信湿透了,两天后,信纸变得发硬,上面字迹不清。断续的文字,很难拼凑出什么。
    展颜用电话卡给村头小卖部打了电话:“是铁叔吗?我是颜颜,我想想问问,孙晚秋是不是回家了?”
    铁叔在算账,话筒夹着,划拉起圆珠笔:“回来有段时间了吧,前儿还见她,”他用笔杆挠了两下头,头皮屑下雪似的,“大军喝酒出了事,成个憨子了,一家子鸡飞狗跳,我看她这书是念不成了!”
    不能念书了。
    展颜挂掉电话,她走在校园里,学生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她注意看女学生,她们有的扎马尾,有的齐耳短发,胸前抱着书,或者是在吃热乎乎的炸年糕,有说有笑。她从她们身边经过,听到零碎的词语,简短的句子,没有一个字,和不能念书有关。
    女学生们和她隔着透明的薄膜,她看得很清楚,但戳不破。
    展颜是在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有了这种隔绝感。她在一中的校园里,孙晚秋不能念书了,她觉得自己和她相同的部分也被什么毁坏,这让她恐惧,恐惧的重压下,女学生变了脸,她们变成米岭镇集市上偶遇的小学同学,绒毛没褪干净,怀里抱着她的第二个孩子;靠在门口梳头的女人,跟过往的爷们调笑;被尿素口袋压弯的脊背;拿着棍满村追孩子打的母亲;被男人一巴掌扇出血又爬起的某张脸……


同类推荐: 神道仙尊做局我的极品美女老婆都市小保安至尊保安逆天丹尊都市沉浮都市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