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红色的,粘稠的,散发着腥湿的味道,温热却又奇异的冰冷。
蜿蜒的红色痕迹顺着狐神雪白的虎口落下,打湿了衣袖,晕开一瓣瓣濒死的花朵。
霍坚看着那红痕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近两步:“……还是交给属下吧。”
他抿了抿唇,想起在辛氏老宅里那个充斥着花香和腥风的刺杀之夜。
“狐神是畏惧鲜血的。”——那个纤细美貌的家主蹙着眉这样警告他。
辛秘侧头,从眼角冰冷地看了看他。
“专注。”她说,“你现在不要留意多余的事,这里不可能只有这些兵力。”
霍坚一凛,眼神从神色复杂持刀面对他们二人的小余身上一扫而过,他耳中敏锐地听到,原本驻守在院外的那些兵士们发出了错杂的脚步声。
他们进来了。
为首那人一马当先,在庭院里肆意妄为地御马狂奔,马蹄声踏碎古树枯藤,惊起这沉默老宅里停驻的飞鸟。
霍坚冷眼看着那人踢门而入,虬髯紫面,身体结实,背上背负着宽刃长刀,是个熟面孔。
“哟,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啊。”那汉子狞笑着开口,声音粗鲁,大步向前,一手拨开包围着二人的护卫,眼神先是在霍坚身上一扫,便又油腻腻地转到辛秘身上,饱含恶意地来回巡视:“这位就是上次在孟县摆了我们一道的小小姐吧,真是生了一副玲珑心肠,怎么现在也干起这种粗活了?”
果然是他,在孟县惊鸿一瞥的那群人。
当时就是这一方势力向他们的食物里下毒,使得整个商队都被药倒,他不得已带着辛秘双双出逃。看来这些人一直不死心,竟还追到了这里。
霍坚将刀柄反转后压,侧步一跨,挡在他毒辣的眼光前。那人眼皮一转,又恶狠狠地看着他笑起来:“这位壮士看着也是武学出众之人,何不投入我麾下,待我成事,便直上云霄?”
“成事?”仍然掐着管事脖子的辛秘忽地笑出声:“你们一路尾随,又伙同唐氏动手,成的是什么事?”
她死死盯着面前脸色涨红的管事,字字句句不离唐氏,分明是要将这一笔帐算在唐氏头上,管事又痛又惧,嗫嚅着为自己开脱:“此人与我唐氏无关!……”
“不错。”那闯入的男子咧着嘴笑了。
他身后的家兵也跟了进来,一股脑地涌入会客厅,都穿着精良的轻铠或骑装,背着弓弩刀剑,训练有素地挤满了不算小的客厅。
男子便站在这声势浩大的兵士身前,笑得志得意满:“大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欧阳治是也!”
欧阳治,西山虎欧阳氏的后人?真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辛秘笑了起来:“你们果然永远是最先露底的。”
“露底?”欧阳治仰天长笑,眼中不屑:“这是可怜你们要一无所知地上路,让你们做个知情鬼,小小姐有这样好的嘴皮子,不如想想一会怎么回话才是。”
狐神嗤笑一声,即使被弓弩指着、被精兵包围着,她声音仍然四平八稳,带着股无惧骄矜的味道:“回话也不是向你回吧?”
抢在欧阳治张口之前,她慢悠悠道:“西山欧阳派人突袭唐氏家神,被唐氏重兵一网打尽,你说,这条消息这么写如何?”
欧阳治目光阴贽,语气平稳:“一网打尽?你可知是唐氏的人邀请我们来这里的,我们是合作关系。”
被挡在那个沉默男人身后的女子忽地娇笑,声音如冰玉碰撞般脆嫩:“这种大事,你可见到他们的家神出面?即使家神再不务正事,插手两个家族的摩擦,总该露面的吧。”
她语气清俏,循循善诱:“那唐氏的人与你商议时,可是遮遮掩掩的?生怕被人知道?今日你们来了,是否又被告知先躲在一旁,由他们先进来?”
“明明是家神住的宅子,却如此荒凉破败,寡有人烟……”辛秘带着笑意奚落他:“欧阳氏筋肉发达头脑简单……名不虚传。”
“你!”被这样讽刺,欧阳治下意识便要拔刀向上,但迈了几步,见那女商的护卫好整以暇持刀站着,一点不慌,又觉得不对,不由得站定脚步。
“若唐氏实际与我联手,将你骗进来,扣你一个冒犯家神的帽子,那么你的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了,众所周知家神乃立族之本,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对一族之神心怀恶念,几即便当场将你砍了,你们欧阳氏也无处可辩。”
辛秘咄咄逼人:“即使唐氏与我没什么瓜葛,单单只是坐观鹬蚌,骗你我来这荒凉宅子,将你杀了砍了,将我捉起来换利益,你又待如何?兵甲再精良,又如何拼得过这满山遍野暗藏的唐氏私兵?”
“……何况,你应该也知道,辛氏昨日刚向这宅子运送了一大批财物呢。”
“你说,唐氏还是你的盟友吗?”
她字字珠玑,语气不轻不重,却带着些令人心颤的恶意。
霍坚沉沉看着下首众人,唐氏自己的护宅本就一知半解,只是看到管事被擒而拔出刀来,现在一看还涉及到这么沉重的争端,早就面带惊疑举棋不定,不足为惧,唯有小余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站在熙熙攘攘一片混乱的厅中后方。
接着是欧阳氏的人,为首的欧阳治面色阴沉,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凝着,似要透过站在前面的霍坚直直看到后面的辛秘身上,从而辨别这个狡猾的女人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欧阳治从小习武,又是经常亲上战场的,浑身都带着冲刷不去的血煞之气,此时黑眉黑眼,更如地狱修罗般慑人。
霍坚却不怕他,他是冰天雪地里爬出来的野狗,血腥是他存活的养料,而非泥淖。他一动不动,阔刀沉沉握在手心,呼吸匀称,每一分肌理都积蓄着恰到好处的力量,只待发作。
被他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的辛秘轻笑一声,以极小的声音警告被掐着脖子的管事:“——我确实是骗他的,但你若是拆穿我,不管你主人的事成不成,你必然是活不成的了。”
管事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咯咯之声,余光只看到这女杀星的袖子都濡红了一片,到底还是惧怕,瑟缩着没有出声。
厅中一时寂静,只余众人紧绷的呼吸和金属摩擦之声。
眼见欧阳治眼中的不定之色越来越重,他眉毛也皱起,显然方寸已乱,被辛秘叁言两语绕得有些心神不宁,霍坚刚要略松口气,就听到从厅外传来一句熟悉的嗓音。
“若你们与唐氏结伙,到此处不就已经安全了吗?又为何如此着急地向西南苗疆疾行而去?”
这声音是……
霍坚锐目一转,牢牢锁住分开欧阳氏家兵缓慢走出的那个年轻男人。
此人穿着绣有虎纹的朴素短打,袖口被护腕紧紧束起,一头黑发也像自己的族人一样尽数干净利落地绾着,竟半点看不出往日里的随性邋遢。
年轻人站定,面上挂上一抹有些坏的痞笑,衬得面白如玉的俊脸平白有些不怀好意似的:“究竟是知道唐氏不可靠,还是在苗疆有什么要事呢?又或者二者皆是?”
“张瑞!”霍坚浅茶色的眼瞳看着他,神色冰冷:“你果然早有谋划。”
情势急转,身后搭上一只软绵绵的手,霍坚侧眸,正看到辛秘从容地理了理自己沾上血丝的半幅袖子,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被辛秘恐吓过的管事正捂着破皮出血的脖子跪伏在塌边喘息,他被警告过后即使被放开也不敢再出声,下意识地想要逃跑,霍坚一脚踏上他的背,他咳了一声,便动弹不得扑倒在地。
辛秘不再理睬他,只是挂着笑意看了看张瑞,再看看欧阳治自从这个年轻人出现之后更加不好看的面色,心里有了些猜测。
她曾经看到过这个张瑞的财运。
本是富贵一生的血脉命线,却在幼时倏然断开,穷困数年,又忽然飞黄腾达,贵气与凶险交织,显然是在争抢这份宝气。
霍坚也曾向她点评过此人的武学,先前是走江湖路数的轻身流派,后来又强行去习得正派大家的路子。
……
“原来是你带着他们来这里的呀,张瑞。”辛秘笑眯眯地开口,道出自己的猜测:“你的兄弟居然这样信任你。”
她向张瑞淡淡行了一个平礼,不痛不痒,但在这场面上有些诡异:“……我还以为你真的和你兄弟关系不睦呢。”
面色玉白的年轻人一顿,笑意在眼底弥漫,还有些叹息的复杂:“大人,您可不要打趣在下了。”
一边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以此来巧妙地挑拨,另一边感叹着她的智多近妖,圆滑地寒暄回去。
然而这种你来我往的局面放在蠢笨之人眼里立时变了味,欧阳治面色大变,猛地上前,一把握住张瑞领口:“竟是你与她联手的骗局吗!你这养不熟的狗崽子!”
张瑞无奈,眸色转冷,伸手掰开蠢笨如猪的弟弟握在自己领口的手:“若是分不清这种挑拨,忍着性子多想想,行吗?”
欧阳治冷笑一声:“再想,怕是我头都被你砍下来了。若是你们没有通过气,她又如何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是我的……兄弟?”
最后两个词从他紧合的牙关里挤出,仿佛恨不得嚼碎了生生吞下去,带着淋漓的毒辣。
辛秘黑眸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几乎要笑出声来。
真棒,到处都是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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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只宝狐-唇枪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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