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他不会有事吧……」小云语带迟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我瞅了铺上陷入沉睡的男子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没事,就是体力透支,随他睡个一两天死不了人的。」
小云待在房里不肯离去,跟以往我对她在宅内忙进忙出的印象大相逕庭。我是为了观察病患的情况才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等上一会,不过小云似乎抱着另一种私人的心情。我笑咪咪地看着忸怩躲在角落装没事的她,见已经有几朵桃中带黄的花在靠近心上的位置绽放,忍不住开口取笑道:「小云,你的心思好明显,挺漂亮的报春花。」她闻言瞬间脸红。
「初恋?」一旁的竹嗣也打趣地道,羞到不行的小云作势要拧他:「连你也……」
「这路,不好走啊。」我手指轻敲着大腿,悠悠地说。
「云明白。」小云垂着睫毛,嘴角掛着满足的弧度,轻道:「您了解当初我为了驯服无子草莓耗了多少力气,再多点辛苦也不算什么的。」
我不再研究她身上的花,将目光移到她面上,露出鼓励的微笑:「嗯哼,你好好加油。」尔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稍微整理了下被压得扁平的衣襬。对面的竹嗣原本环臂倚墙而立,见状立刻挺直身子走了过来。
「那隻过动的大蓝雀若中途转醒,可餵他吃些容易消化的东西,吵着要下床的话,甭客气直接打断他的腿,我回头再接回去就是。」
「是。」小云听我正色说着玩笑话先是笑弯了眼,才问道:「您准备离开了吗?」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泉现下不知道跑去哪里,我有点不放心。」
「黑先生出门的时候,似是往马厩的方向去的……」
「马啊……」我乾笑了几声。
小林晴奈是出了名地怕马,人尽皆知。
这在别人耳里听来或许不算什么,可搬到了小林家就成了天大的笑话,因为他们兴盛的家业就是从马匹开始的……即便不是每位族人皆有配马饲马,要论基本的骑术是没有人敢说不会的──可好巧不巧就是会蹦出几个意外,而我,就是那倒楣的其中之一。
这段幼时往事我也是听母亲说的,以前有匹失控的大公马狂奔出闸,连高高的围篱都给牠飞跃而过,差点殃及蹲在旁边採花的我。巨大的黑影自头顶如拔山倒树而来,等到附近的大人赶到时,我已经睁大双眼不敢动弹好一阵子,忘不了差点被马踩踏而过的深切恐惧。
自那之后我一见马就全身僵硬,遑论要骑在身下驰骋了。这状况在我继位花仙之后也没有改善很多,就算能听懂几句马语、了解马儿心情,我还是本能地能离牠们多远就有多远。
「你站在这的时间,已够你忍受那段路程了。」竹嗣出言提醒,我才猛然回神。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就站在南院的驛站厩外,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这样杵在原地,迟迟不肯再往前一步,直到他看不下去。
老实说出了泉家之后我脑袋就一阵空白,对于我俩怎么走到这个地方完全没印象,八成是竹嗣拽着我的手硬拖着我上路吧。
「你脸色有点白,奈奈……」他一脸担心,伸出手抚过我的面颊,微热。大概是我面上发冷吧?
「若是能按往常那样步行也好,可连琉璃苣的能手都上马了,我看是不能再拖了。」我认命地苦笑道,没想到下一刻传来几声悠哉的嘶鸣,就令我神经质地拱起背来。
小林家腹地广阔,而且领地一代比一代大。东篱、西野、北城以及南院都设有站点饲养代步用的马匹,归在各方首长名下,若要前往其他地区可自由借用,省时又方便。不过那是对会骑马的人而言……
我知道泉已将命花心法修练得很纯熟,在内可使思绪敏捷、感官清晰,在外能令攻势如风、快如闪电。也就是说,如果有什么是他脚程追不上的,大概就只剩这群颈生长鬃、四肢健壮的优良家畜了。
「小林和真给的消息,你信?」有些凌厉的语调入耳,我耸了耸肩:「泉既然肯为他出头,我没理由不支持他。」
「他第一时间没跟你报备,差点让白罌粟的毒性加剧,现在身上又顶着谁知道是什么鬼的烂花,人不知所踪……」他讲到后面已变成细碎的低声自语,里头夹着几分犹疑,我都听出来了。我愣了愣,只道:「那也不能全怪他,是我当初没办钦点仪式,他读不到命花啊。」
如果钦点护法的仪式成功,花仙拥有的力量会有一部分分到护法身上。与其说是分,其实更接近共享,至于能共感到什么样的程度,歷任花仙护法都不尽相同。有人认为取决于默契,有人认为跟体质有关,再浪漫一点的,就会说是依彼此的互信互任来定。但不管怎样,即便是交情淡如水的,都会得到最基本的解读命花或显花的异视力。
「……我去找个性格温顺的傢伙。」竹嗣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在生气。我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朝他大步离去的背景瞟了一眼,却没料到这一望害我下巴差点合不起来。
细小如棉的点点繁花素净淡雅,美丽的蓝色承着梦幻的气息,在午后的寧静中闪闪发光,如今就附在竹嗣背上。这些年来,竹嗣直率表达的情感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早就习惯了他在我面前显出各种意义真诚美好的花朵,可这一种……这一种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还以为与善妒的他绝缘呢!
蓝色满天星。美好的花语有无限想像,可现在只代表一种意思。
甘为配角的爱。
这是……他愿意让泉抢在他前头与我正式缔约的意思吗?彷彿察觉到我不寻常的视线,竹嗣脚步骤然一顿,突然一个回头杀得我措手不及,导致扭头回避视线的动作慢了半拍,全被他看在眼里。我想胡扯些什么来掩饰方才偷偷解花的动作,却错过了时机,只见他一脸惊恐死盯着我,尔后面色不受控制地逐渐涨红,澄清似地对我大声嚷嚷:「不准擅自误会,我、我都还没承认呢!」我张口欲言,却被他先一步躲进马厩了。
哇靠……啥时我堂堂花仙钦点护法,还得你先允诺啊?平常见他在旁人面前是个称职的护法倒守分际,谁都不晓得这小子私底下多像个死缠烂打的无赖,还敢正大光明地爬到我头上来哩。
我无言,却也觉得有些好笑。
同时也很欣慰──看来有所成长的,不单单只有我呢。
*
「你很幸运吶,师兄。」幽香温温地说,此刻泉看不太懂她脸上的情绪。「若非当年花仙力保,搞不好你的血早就成为我鞭上的某道褐红。」
「什么?」他怔住,凡是跟晴华有关的,泉总难掩面上起伏。
「你不知道?」她轻笑了几声,媚眼弯成一双月牙:「就当是师妹送你最后的礼物吧,你姑且张大耳朵了……」
那时正逢泉刺杀晴华失败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暗杀队的老师傅们得到了消息,又见泉没有要返回基地覆命的意思,没过几天便派出幽香要她取下叛逃者的性命。幽香奉命来到泉的旧居,一个轻踏翻墙而入后无声落地,抬头时却意外见着门口一个娇小的身影入了她的眼。
对方头带马骨,一派轻松地盘坐在门前,洞下射出的一道锐眼精光震得幽香不自觉退了两步,就算不曾亲眼见过,她也绝对听过此人的名。
「这人你们动不得,他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招到的护法啊。」女孩这样说。清脆幼稚的声音自面具底下传出,背后却暗藏着深刻的警告,不容人拒绝。
可幽香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生手,什么艰难的任务她没碰过?不需要对眼前手无寸铁的幼童感到畏惧才是。幽香反抗多年的天生直觉,忽略臂上涌出的鸡皮疙瘩,握紧手里的长鞭红袖一挥,就往晴华的细颈毫不留情地招呼过去。
那触感也的确是击中目标的感觉!幽香暗自窃喜,可随后震惊到无以復加,因为花仙的首级还好端端地接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她明明有闻到血味啊!幽香愣了半晌,才低头往湿漉漉的右腕看去,手背上不知何时裂了好大一个口子,原来汩汩的鲜血竟是自己流的。
「唔,白罌粟,你可真大胆啊。」命花被人一语道出,幽香的心脏像是被活活掐住般传来阵阵闷痛。花仙伸出白纤的小手,朝头顶白骨的侧面摸去像是在确认什么,幽香才发现上头多了一道方才没有的裂痕。晴华的唇畔隐带着冷笑:「袭击马骨花仙会有什么后果,还想再试试吗?」幽香瞪着她,以完好的手死命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却遏止不住身体颤慄。是这面具……这面具在保护花仙吗?
她难得一次狼狈地逃跑了。或是说,暂时撤退。
没过几天,到了晚上幽香又在附近徘徊,见到晴华又在原处守候,她选择默默退开。第一次或许是巧合,可第二、第三次……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个人在那里守着小林泉。花仙到底是人还是去他的神仙,都不用睡觉的吗?幽香暗声咒骂。
等啊等啊再等下去,怕是师傅要派人来寻她了,这种僵持不下的情形她还真没碰过。幽香硬着头皮,移动僵硬的双腿自阴影下慢慢走出。
晴华这次坐卧在人造池旁的大石上闭目养神,幽香一朝她靠近,那双不似人的眼眸便倏地睁开:「你不能再来了,我也没空跟你一直耗下去。」花仙说着,边打了个哈欠。哈,原来元君也是会累的吗?
「近期消息应该很快会传开。小林泉入籍南院,以后大家都会知道他是花仙保下的人,切莫再做无谓的举动。否则……就是公然与花仙为敌了。」花仙带着挑衅的口吻,意味深长地朝自己手背上的疤痕看了一眼,幽香努力克制燃起的满腔怒火,咬紧了牙关。
「去告诉派你来这的那些人,若他们肯放弃小林泉,我在位期间愿对暗杀队所作所为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彼此各退一步,如何?」
幽香没有回话,转身离去。
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男子,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意。幽香当然没那么好心,之所以细说陈年旧事,只是想让泉再多嚐点不甘与绝望,平復一下自己当年受到的羞辱罢了。
晴华溺水早夭的事幽香是知道的。听说小林泉在那天以后足不出户,不接见任何人,连为花仙举办的隆重葬礼也不肯出席。一直到送葬流程结束,一名林姓女子身穿黑色丧服闯进他家,拉不住她的其他族人在外头不住张望,只听得锅碗瓶盆被砸烂的巨大声响还有尖锐刺耳的怒语在屋内回盪……
如果花仙对他而言真有那么重要,那她这把狠辣的匕首就是真真切切地插进了那人心窝上最软的一块。幽香等着看他崩溃自责的表情,反见对方仅露出了一抹淡笑,令她心中满是诧异,完全无法理解。
「琉璃苣再快,还是快不过姑娘的先见啊……」泉轻叹着,眼里透着黯然,语气中似有一丝惆悵。
「幽香,我不会让你杀了和真。」他沉声喝道,振了下青黑色的衣袖,举起手中绘有琉璃苣浮雕的银柄铁扇,不敢轻忽眼前妖冶的红衣女子。刚硬的眼中有着坚毅的决心,双瞳因为命花的运行而变得湛蓝如空,连地上几粒飞舞的尘沙都尽览无遗。
「师兄,你以为我今儿为什么话这么多?」她冷笑,手里甩动的青鞭在空中响了好大一声。「我是来收八年前欠着的那条命啊。」随着势在必得的话语,幽香一个利落的劈打,伴着加倍凌厉的攻势朝泉击杀而去。
*
簷廊上,女孩手抵着下巴望着远山沉思。不需要以马骨示人的时候,晴华就极少穿上雪白的长服,此刻淡蓝色的振袖在她身上彷彿是摘下天下一片云彩编织而成,白黄交匯图案生出一片片繁花翠叶,头上绑着的是跟晴奈成对的发饰。
那模样看起来就跟普通的女孩没两样。
「姑娘,您能看到多远以后的事物?」泉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经意地问道。
晴华闻言顿了顿,有点讶异寡言的护法竟主动开口找她说话。她扭头转向英气风发的少年,笑道:「够远了。」见他又开始如往常一般沉默,她随口又道:「上任护法的日子,还习惯吗?」
泉愣了愣,下意识先回答:「还行。」没过几秒,又改口低声徐道:「比以前好太多了。」
「是吗。」她淡淡地道,尔后露出领会的神情,语气多了几分不羈与顽皮:「听说,最近本家的人态度傲慢,对吾辈多有狂妄言行。」泉心头一惊,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他想,正想请姑娘不要为无谓的琐事烦心,又听她说:「我挑个日子钦点你为正式护法,可好?」
巨大的沉默在空气中漫延开来,晴华一度以为自己在跟一尊石像讲话。但她也没有催他回答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把玩手里的一枚墨玉,一面好奇这颗长着琉璃苣的脑袋瓜子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我接任护法之名不过两个月……怕是不太妥吧,姑娘?」
「我当花仙也不过多你一年而已啊。」她耸耸肩。
「这……」呃,能这样比的吗?
「你若不愿,那就以后再说吧。」晴华笑了笑,爽快地代他决定。她认为泉在那苦思了老半天,八成是不知该如何礼貌地推辞盛意而已。晴华站起身准备离去,一隻健壮的臂膀却突然拉住她飘在空中的衣袖,令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晴华面带疑惑,回身向着阻她离去的护法望去,心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他对自己显露些许违逆之意。泉的眼里带着晴华难以解读的情绪,一向无波的人像个普通人充满生气竟会是如此罕见的景象。他松开拉扯的掌心,毫不犹豫地对她行了个大礼。
「愚懦如泉,您不嫌弃的话,就劳烦姑娘了。」
而她笑得灿烂如阳。
07.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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