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眼睛现下已经几乎完全失明了,李荣保身体日渐衰落,家族里幼媳行事妥帖,打理宗族事务已经自有章程,章佳氏已经不太操心外面的事了,每天做个享乐的老太太,跟孙子孙女玩耍,和几个媳妇谈心,对家里府外的事也避而不谈,显见的不想闻杂事。
但这事哪有人敢瞒她,消息一传回府里,老太太当场就气得摔了手里的杯子。
于是傅恒今日一进门,就被门房和章佳氏亲信拦住,往主院里请。
傅恒心知今日这场硬仗是必须得打了,便顺了章佳氏心意往过走,路上却忍不住走神,想着时春早上的反应,有些担心他妻子的想法。
说来说去,出去打仗,生死就不在他自己掌控中了,而他一走,留下这偌大的富察家,留下生病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子,而要承担这些的,都是她。
其实有的时候他忍不住在想,都说他富察傅恒是女子的好归宿,嫁给他是京中许多贵女的梦想,但其实他有什么好的,值得外面的人如此吹捧赞颂。
时春嫁来想来也有六年了,但细想想,这些年来,其实他真没有给她多少好的东西,反而让她吃了许多苦。他的少夫人本来是一个潇洒又优秀的天之骄女,硬生生为了他学会了忍耐。
其实如果不是嫁给他,想来她可以过得更加自在,而不像现在,被一个富察氏媳妇的名头禁锢在锦绣明堂里,外人看着尊贵到了极致,其实从来没有过随心所欲的时候。
但是他放不了手了,从福隆安降生的那刻,或者更早开始,从她在采薇庄子说出“归家”的那刻起,他们之间的事就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划分得清楚的。
或许更早的时候,他娶她做他相敬如宾的妻和珍视的红颜知己,她嫁给他也仅仅因为一道阴差阳错的圣旨,他是重诺的人,承诺了一生的誓言便会尽全力地去实现,而她信了他的诺言,也回报了赤诚的信任与努力。
那么这感情,便不是天意的侥幸,也非人算的刻意,是万千命运归途走向汇成的一道必然,是众多风景也无法阻拦耽误的终点尾声。
他们谁都没有抱着必须要求得结果的指望,但最终深深地爱上了对方,渗入灵与肉,死生都无法清晰割舍这份羁绊,自然而然,胜过一切万物演变的注定。
傅恒是珍惜的,纵然没有与人说过,但他知道自己是把这段感情放进心底珍视的,这么多年来,旁人主动的、无心的,许许多多的人试图插/入他们两人之间,但他都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沿途的风景,都或多或少是一种阻碍,想要追求一份永恒,他知道那很难,但他愿意去试一试。
六年夫妻情谊,他们之间从无龃龉,从无隐瞒,从无背叛,今早是她第一次将后背对向了他。
傅恒从不是沉溺感情的男人,从军是他的梦,是他在幼时便立下的誓言,他不可能因为爱情违背誓言,但不妥协,不代表他不低落。
诚然他知道他的决定违背了亲族的期望,甚至会让老迈的父母感到愤怒与担心,但这些是他早就有所预料与准备的,临了发现成真了,便也不觉得十分惊讶,但来自妻子的沉默却让他有些无措,他宁愿她生气,宁愿她控制不住情绪质问自己,他便可以将自己的内心刨析给她看,让她明白他的宏愿。
眼下这个尴尬的状态,是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相比起在前面等着他的额娘,时春那边该如何安慰才是一个让他感到棘手的问题。
章佳氏如他所想,心情十分不悦,一进门就呵斥让他跪下,软硬兼施地说了半晌,甚至一度拿出福隆安来想让他改变主意,傅恒决心已定,只是沉默着跪着不出声。
章佳氏见他死活不听劝,拿他没办法,只能让他先回去,而她再想想办法,看如何能改变小儿子的心意。至于皇帝那边倒是无妨,虽然君无戏言,但先皇后逝去缘由她做母亲的如何不知,皇帝心里对富察氏有愧,李荣保不一定能撑到年关,富察家一门忠勇,用这些换一个改变主意不是说不过去。
傅恒回房,进屋前脚步有些犹豫,听里间没有声响,便硬着头皮进去,已经做好了被发难的一切准备。
未成想进了屋却看到时春正在擦拭他的剑。那把剑是傅恒及冠时李荣保所赠,剑身轻盈,锋锐无匹,陪伴他度过了很长的少年时光,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血,好好一把宝剑,终究在他入朝后被束之高阁,除了兴起想要练剑时被傅恒取下,几乎再也没有怎么被使用过。
他轻轻唤了一声:“时春。”
时春闻言抬起眼,投来目光,她站起来走上前,把擦得剑光凛冽的剑举起:“我想着在战场,总该带件趁手武器防身,便自作主张把它取下来擦了擦尘。”
傅恒垂眼扫了眼他的剑,却拿走扔在了一旁的桌上:“这些事让下人做也是可以的,刀剑无眼,万一伤了手可怎么是好。”
时春到底是笑了,眼里添了几分释然,她抬眼望着他,目光清亮,看着他的目光眷恋而充满柔情。
“定好何时出发了吗?”她轻声问。
傅恒答:“这月十五。”
时春点点头:“也快了,听说那边气候不好,这些日子我帮你缝了几件衣裳,都是棉布的,甲盔粗粝,你多穿些里衣,家里做的,总比军队里发的要舒服些。丝的不保暖,战场上也不适用,棉花我用的是今年庄子上进上来的,也不比丝缎差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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