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那时以为被遗弃的后果, 是跟外婆一起死掉。
后来九年, 多亏了有外婆照顾她,保护她,不然, 她的日子过得跟死掉也没什么分别。
外婆去世后, 言真不哭不闹, 舅妈说她冷血、没心肝,其实她只是在想,想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言忠会做这样的事情,难道他没想过,万一外婆当初没有拗过舅舅舅妈,她很有可能就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外婆总是说她成长得很优秀,她很欣慰。
可言真突然有点不甘心。假如言忠看见她,他会不会后悔?
找唱片是借口是托词,当言真凭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曾经和言忠一起住过的地方,见到的却是印象里言忠牵着她的手进出的楼栋变成了一片废墟。
外围明黄色的水马嘲笑着言真幼稚的执念和行为,烈日炎炎之下,言真不知道脸上淌下的是泪还是汗。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身体和心理都空落落,下意识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崩溃的情绪霎时间如山海颠覆,扑头盖脸,来势汹汹。
胸腹间紧缩的疼痛教会了她一个道理,世上一切都有缘故,可不论这缘故究竟是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外婆疼她爱她,因为她是妈妈的女儿,是孤苦伶仃的弃女,纵然这些爱里掺杂了一些对其他人的怀念,但爱就是爱。也是这份爱,才让言真不至于在这被遗弃的九年里真正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同样的,不管言忠因为什么抛下她,苦衷也好、蓄意也罢,抛下就是抛下,没有辩解的余地,也没可能被原谅。他后不后悔、愧不愧疚又怎么样?
她恨他。
舅妈说的没错,言真是冷心冷肺,别人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不一定会回报相同的爱,但恨意不需要克制。
她恨言忠,这十六年里没有哪一个瞬间这样恨。
外婆不在了,言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压抑这份痛恨,她甚至觉得自己将来恐怕再没办法去正常地过自己的人生。
言执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像平白闯入洪流世界的一颗石子,尖锐又生硬地一头扎进水面,将水底所有激荡打了个措手不及。
刹那间,时空静止。
言真看着他那双眼睛从错愕到惘然,黑漆漆的眼睛里印满她湿漉漉的身影。
大约是没有见过哭得这么惨的人,他急促呼吸的频率里都带着满满的惊诧。
言真彼时青春少女,不可一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有人看见她如此狼狈的时候,还是用这种见鬼的眼神。
她站起来,轻松地用身高拉回优势,对着那张狼狈的脸,用尽了她此生最恶毒、也最冰凉的声音警告: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言真到现在还很难想象,当年那个灰扑扑的小男孩,竟然眨眼之间长成了这般精致俊美的模样。
她捧着言执的脸,像在测量画面的尺寸,她细细打量他的脸,他的五官,回忆里某些动人的部分让她眼中带了些潮湿的水润,被沙发旁的灯光一晕,熠熠发亮,你真的变了很多,在发现你们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没法相信。当时你那么小,那么可怜,可现在
沙发不大,两人挨得很近,言真说话时的气息幽幽地扑在他面上,言执黑眸微沉,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上她了,现在怎样。
现在很帅。言真说。
她总是坦率,他习以为常,满意地在她唇上亲了亲。
除了五官,言执变化最大的,是那双眼睛。
言真记得这双漆黑的眼,但记忆里这双眼睛倔强、凶狠、迎着太阳,里头像火一样炽热。
十二岁的言执,鲜活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破坏。
言真记得他是被人追赶,她彼时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善恶在她脑子里混为了一谈,她一门心思地想要让全世界都尝尝她现在尝过的滋味。
她带着言执躲起来,计划着骗他在这里等着,她再去把那些人引回来。
他越挣扎抵触,她就越想这样做。
她要他得到希望,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出卖。
他一定会恨死她。
那太好了。
为了获得他的信任,言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和善,别出声,他们会发现你的。我是在帮你,别不知好歹。你才几岁?他们人那么多,现在出去是想被打死吗?
她强迫他与自己一起藏身在废墟之中,烈日当头,两个人脸上都沁出了汗。
少女素白的面容上印着两团绯红的晕,眼里未干的泪在发着光,她自以为语气相当善良,可她冷漠的表情更能说明一切。
言执看着她,不晓得为什么,满身的戒备无论如何都无法重新强硬起来。
大约是她刚才哭得太惨,而眼泪是弱者才有的东西。他判断她不足够造成危险。
他用还未褪去稚气的声音低沉地怒吼:我才不会死!该死的是他们!
言真看见他紧皱的眉头,灰尘之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像燃烧着什么,她开始有些好奇,他们为什么追你?
他似乎并不想讲原因,只绷着一张没什么威慑力的脸阴阴地瞪着言真。那神情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虽然爪子不够锋利,但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喉间的嘶吼吓退侵略者。
这不是反抗,而是一种被动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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