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缄默着并没有回答。从那以后,冬生缄默的时候渐渐多起来,而且把跟多时间花在跟渔船出海上,常常下了这一家的渔船,又去那一家的渔船上干活,一刻也不肯歇下来,更不要说来学堂听课。
到了冬天,海上风高浪急,只有少数船在这时候去海上捕鳗。有一次我看见冬生回了学堂,还在下课后被父亲叫进学堂后面的小隔间里聊了半晌。我好奇得不得了,在门口起起坐坐。好容易才等到冬生从里面出来,我也“噌”地从门口的长凳上跳起来。
冬生的脸色不大好,严峻里似乎带一点伤感,父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倒是长者十分关怀鼓励的样子。我的心里打着鼓,跟在冬生身后走出学堂,一直跟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才拉住他。
十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拔高了个子,人也更瘦了,身上倒是更结实,只是被海风吹黑了的面颊也塌陷下去,渔船上生活的辛苦可想而知。天色已经暗下来,夕阳火辣辣烧红半边天,映照在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里紧张,仰头问他:“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他顿了顿说:“孙先生说要送你去省城读女子高中。”
父亲向来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哪里肯送我出门去读书。他这样同冬生讲,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骇然退后一步:“我才不要去。”
冬生默默注视我,半天才扬了扬嘴角,露出一点笑容,轻轻说了一句:“傻子。”
我再一想,确实自己是傻了。父亲一向知道我最希望的莫过于搬去省城,读师范学校,将来好做个老师,现在这样说,也许只是疼爱我而已。父亲虽然对我严厉,但内里毕竟也是个慈父,每每我想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虽不赞同,但一经我软磨硬泡,也常常能让我得逞。
这样一想我又满怀希望起来,笑着同冬生说:“你也一道来啊。你的字写得那么好看,算术也好,省城那么大,一定能找到一份好的营生。”
冬生也同我一起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怅然,最后还是说:“你真是个傻子。”
没想到父亲最后带我离开,竟然是在那样的仓促之间。
年前学堂放了假,父亲去见了傅太太,结算了一年的薪资,回到家时对我说:“我们明天就走,去省城。”
我吓了一跳。父亲的脸色铁青,动作僵硬地把桌上的书籍一把扫进箱子里,回头对我说:“快去收拾东西,尽量找必须的东西带,带不走的就暂且放在这里,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意识到父亲的决绝,眼泪瞬间急出来,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一向都想去读省城的学堂?现下正好,我有个旧友在上次带你去过的那间学堂做教导主任,我去托他帮我在学校谋一份教职,不论什么,代课的也好。明天我们必须走。”
我蹲在他面前哀求他:“为什么明天一定要走?能不能过几天才走?我还要去跟秀燕道别,冬生出海去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父亲忽然又咳嗽起来,连咳了许多声才停下来,颓然坐在床上:“我们在这里生活,全仗傅家的鼻息而活。现在这样的屈辱,为父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下去。”
父亲是个酸儒,最是清高。看父亲的样子,一定是在傅太太那里听了什么话。傅太太喜欢读书人,一向对父亲礼敬有加,即使是辞退了他,也不可能有什么重话。我急急问:“傅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
父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叹息说:“这些话,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夜无眠。天一亮,父亲拎着两口箱子催我出门。海上风浪不息,冰冷的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渡轮鸣着笛向永平县城的方向行驶,船上并没有几个人,我却不愿意回到船舱里,宁愿站在船铉边上吹冷风,只为了多看北岛一眼。父亲叹了一口气,也只好随我去,自己一个人默默回到船舱里去。
我在海风里流泪,北岛在视线里逐渐变得模糊。我的童年和眷恋,我挂在楼前的海螺,我在窗前种的小草,甚至于我读过的那些书,都还留在那座踩一脚就吱呀作响的楼里。更重要的是秀燕还不知道我的离去,冬生还在海上。这一去路途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远远的,我又看见一艘渔船乘风而来,看方向是出海归来朝南岛去的渔船。正当我要绝望的时候,我看见甲板上那一个青年,高高瘦瘦的个子,理着极短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黝黑的皮肤,挺拔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我的心狂跳起来,站到船铉边的一个木桩子上,极力朝海风里大喊:“冬生——!”
海风猎猎,我的声音被海浪和疾风所吞没。两船远远地交错也不过片刻功夫,我又一口气跑到船尾,站在最高的地方挥舞手臂,使尽了力气大喊:“冬生——!”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终于朝我的方向看过来,跑到船尾向我挥手。我朝他的方向喊道:“冬生——!我走了——!我在省城等你——!”
海天一色。冬生的船和冬生的影子在早晨金色的阳光里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最后那一刻,我只看见冬生的身影,小得如同一个黑点,却还在使劲朝我挥手。他又把手拢在嘴边向我喊着什么,海风那样大,我一点也听不见。我也喊了那么久,我的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一句。但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我知道我会在省城等着他。而冬生,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