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日头从窗外照进讲堂,一排排案几投射的影子落在地面,被拉得老长老长。
其中有一夫子手持蓝皮书卷,正摇头晃脑地吟诵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每念完一句,周遭众人便整整齐齐地跟着他重复。
一本论语翻了一页,刚要往下读,余光瞥见旁边那个歪头打瞌睡的,脑袋一点一点,差点没栽到书里去。
他看在眼里,登时火冒三丈,将书一裹,就着那头顶打下去。
“哎哟!”
少年睡得稀里糊涂,捂住痛处,伸长脖子嚷道:“谁打我!”
呵呀,还敢顶嘴!
他把袖子一挽,叉腰愠怒道:“小兔崽子,你说谁打你!?”
回过头,但见夫子那气得发绿的脸在眼前放大,少年气势立马弱了下去,捧起书谄笑道:
“钟先生,原来是您呐……”
钟勇谋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我还能有谁?怎么,平日里还和人在课上打过呢?”
少年当即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那怎么敢!绝对没有!”
“整天就知道睡睡睡……”钟勇谋拿起书,又往他脑袋上揍了好几下,“看你这模样,怎么进京赶考?没多少年就到你们参加秋试了,中得了举人么你!”
少年揉着后脑勺,噘嘴不满道:“这真没准儿呢……算命的给我看过,说我是文曲星下凡,铁定中状元……”
话还没说完,这会儿背上倒挨了一记。
“还中状元呢,算命的说啥你都信?说你明儿死你也信吗?”
“……那当然不……”
“臭小子!你还会捡好听的用啊!”钟勇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丢下书给他,“今儿抄《论语》,五十遍,抄完再回家去。”
“啊……”
*
敬师堂外,生着几株杏树,枝叶繁茂,眼下有杏花开放,满地白雪,在料峭的春风里显得颇有生气,竟也吹了些许落在书上。
阳光明媚柔和,把封皮也染得温软起来。
书堆里,有人轻轻抬袖把花瓣拂去,信手粗略翻阅,绛色的衣摆扫着纸上娟秀的墨迹,想了想,又提笔在上面勾画。
忽然听得叩门声,正颔首,便见丁颜手里托着参茶,笑吟吟地站在那儿。
“都这时候了,还忙什么?不急着回家做饭吗?”
奚画搁下笔,从桌边一绕到她身旁,亦是微笑道:“含风急着要人,我还得找几个给他帮忙,寻了一天没找到好的,估摸着明日事更多了。”
“几时成了大忙人了。”丁颜把茶给她,“记得多补补身子,看你这瘦的,不怕往后吃亏了孩子?”
奚画喝着茶,险些喷出来。
“我还早呢……不像你,这都有身孕的人了,不回家养胎,成日里往书院跑作甚么?我都叫人替你了,你还瞎操心。”
“我这不是闲不住么?”丁颜托腮望着窗外,“大春天的,景色这样好,老闷在家里能养什么胎?倒不如走走看看心里舒坦些。”
“嗯,你是舒坦了。”奚画拿手敲着桌面,扬眉道,“可怜人家勇谋啊……时时提心吊胆。”
“别提他了。”丁颜不住叹气,“我怀孩子倒像是他怀孩子一样,什么都拿不得碰不得,连夜里睡觉也要醒个两三问东问西……再这么折腾,人都得脱层皮。”
“噗——”这次是真喷出茶水了,奚画赶紧取帕子擦嘴。
两人相谈甚欢,外边儿进来个学生施礼鞠躬。
“院士,有您的信。”
“咦?我的?”
她狐疑地接过信件,小心拆开火漆,抖了抖把信笺展于眼前。薄薄的一页纸,上下扫完后,嘴角已忍不住蕴起笑意。
丁颜看得奇怪,便推推她,“怎么啦?高兴成这样。”
“没什么。”奚画笑而不答,只把信收好,漫不经心地提醒她,“酉时二刻了哦,还不走么?你家勇谋一会儿该着急了。”
闻得这话,原想狠狠收拾她,然而瞥了瞥那铜壶滴漏,果真是这时辰了,丁颜忙匆匆端了托盘便要离开。
“仔细点走!”
也不知听没听见,奚画无奈地摇摇头,垂首整理书桌上的物件。
待得远处寺庙里响起钟声时,她才悠悠出了门。
声音很空灵,虽然和从前听过的不一样,但每每一响,总让她生起几分熟悉之感。
沿着回廊朝大门而行,一路上尽是从学堂里往外跑的学生,年纪都不大,十来岁的模样,一心想着回家。
“院士好!”
“院士明儿见!”
……
奚画一一含笑应声,直到行至箭场旁,她才停下步子。
伶俐的箭风穿透空气,射中靶心,尾羽尚在轻颤,在离靶子百丈之远处,那人正专注地指点着两三个少年。
她在栏杆边静静望着,不敢上前打搅,眉目里却尽是温柔。
说了片刻,余光与她相撞,关何忙松开手,淡淡朝身边几人道:
“今日就练到这里罢,你们早些回去吃饭。”
“诶,好!”少年刚道完,也瞧见奚画身影,抬眼看看她,然后又悄悄去打量关何,几个人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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