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陆二少爷遇见算命先生口中的“贵人”,陆老司令就先一步见了阎王。
那是民国十七年的事,彼时陆免成正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突然接到电报说亲爹没了,手下十四万人群龙无首。
时值张大帅去世、少帅自顾不暇,北方地区各势力重新洗牌。
这头失了主帅的陆家军在前线节节败退,几个高层将领抓耳挠腮了一夜后,蓦地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大少爷,遂立即发电报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陆少爷,哦不,现在已经是陆司令了,在抵达军营后并没有立即披挂上阵,而是先瞻仰了陆驷忠的遗体以及被他要求剖腹展露出来的、确实已糜烂穿孔的阑尾,随后才靠在陆老司令的“御座”上细细地擦拭他爹的遗物。
三师师长徐正沅是老司令的心腹,打其参军起就一直跟在老司令身边,除了带兵打仗外,还一定程度上兼任了参谋长一职,因着出色的战绩和资历,此刻由他代表众人向陆免成汇报军情。
话毕,屋内肃静。
“你刚才说,命令回收的都有谁?”这是陆司令当晚说的第一句话。
“一师还有四师。”
陆司令的视线在枪管上逡巡,漆黑的眼珠子教人琢磨不透情绪:“……哪位是一师长?”
一师长脑门上糊着一层汗,心里却不大发怵,在他看来,陆少爷此刻仅仅是佯装镇定——敌军压阵,亲爹的遗体尚摆在隔壁,就算是将门虎子也不过初生牛犊,再虎能虎得过老司令?
这样想着,遂开口应答:“属下在。”
陆司令问:“正面全力进攻的命令是谁下的?”
一师长站得笔直:“老司令。”
“哦——”陆司令点头表示了解,却没了下文。
静了十秒钟,一师长瞧这架势似乎该他开口,遂解释道:“东线敌军分批从三个方向夹击,我根据现场形势……”
砰。
除了徐正沅外,所有人都没看清楚陆免成是怎么开枪的。
而即使在徐正沅眼里,也只看到陆司令上一秒还在擦枪,下一秒就扣动了扳机——他甚至连头都没转——自己右脸侧便糊了一层温热粘稠的脑浆。
“一师编入三师,由徐师长率领从青云峰北麓突围,八师支援东线,四师……”他踱步至绷得如同一根旗杆子般的四师长面前,声音不高不低,“按照老司令的命令,从正面全力进攻。”
“是!”整齐划一的声音嘹亮得如同刚入伍的新兵。
其实跟陆司令后来打过的大大小小的仗比起来,民国十七年这一仗虽激烈,却也没到非拿出来当故事讲不可。
然而民间传说名人事迹,除了带颜色的逸闻外,总爱挖掘些“第一”“首次”“伊始”之类,这一仗遂成了陆司令的名头被叫响的标志。
当陆司令从战场上且退下来时,日子头已经撵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
他在上海法租界有一幢公寓,此前自身一日也未曾住过,是当初因陆若拙要在复旦念书才买下来的。
刚搬来的时候,左邻右舍听闻来人是陆司令,畏惧中均带着点儿好奇。
然而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发现这陆寓仍同往常一样,既不见杀人不眨眼的兵,也不见那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活阎王,只多了个身着长衫手捧茶壶、时常在蔷薇篱下哼曲的人,若是离近了听,还能发现今儿是长生殿,明儿就换了牡丹亭。
若说不穿军装不带兵,不过给人留下个“不同于一般军阀排场”的印象罢了,那么真正使众人将陆司令看作一个“顶好相处的人”,那还得从司令的狗说起。
陆免成爱狗,从前老司令养过一条德国黑背,他自记事起就跟此狗厮混在一起。
陆免成未曾跟人提起过的是,在陆若拙刚出生那一两年里,他对这个亲弟弟的感觉还不如对狗来得亲切——那哭哭啼啼猴子似的的小玩意儿才合该是畜牲,高大帅气聪明机敏的黑背那得是亲兄弟。
因此在入住陆寓后,他一心想要养一条跟他亲兄弟一样威风的狗。
然而在某个大雨天,陆若拙抱着一条脏兮兮湿漉漉的狗踏进家门,说是从路边排水沟里捡来的,问他家里能不能养。
陆免成瞪着那已经看不出花色的毛球,半晌憋出一句:它腿呢?
这三个字注定了此狗从一开始就得了陆司令十二万分的嫌弃,而这种嫌弃即便是邻居那位法国公使夫人曾经夸赞“天哪陆先生您家的小柯基真可爱”也不曾消失。
然而嫌弃归嫌弃,在嚷嚷了一个月要把狗扔出去否则就打死之后,陆司令终究没能逃过自食其言的命运,任劳任怨地开启了每日遛狗的活动。
“Bonjour M. Lu!”公使夫人笑着跟他打招呼。
“Bonjour Madame Duval!”他露出个风度翩翩的笑。
“您家的狗长得可真快,小家伙比一个月前肉乎多了!”
“它现在每天要吃半根牛小腿骨。”他看着公使夫人身旁高大优雅的大丹犬,眼神中流露出羡慕,“小莎又长漂亮了,瞧这毛色、这身段、这腿……”
公使夫人问:“这两天怎么不见小陆先生?”
陆免成道:“说是学校搞什么活动,年轻人随他去,我省得管。”
公使夫人点点头:“那就好。说实话前天跑马场的那一出可着实把我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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