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娘她。裴鹤年也的确是才知道的。
他微讶,又惊喜,她没有真正忘记过我们,对吗,阿耶?
是,她没有离开过。如果她想走,不会回来。
最后一句裴彦麟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微风拂摆着他的袍袖,他咳嗽了一声,迈上回主院的小道。鹤年没有离开,还一直跟着。
鹤年,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会去做什么呢?教书育人的先生,自给自足的猎人,还是泛舟江南的游子?裴彦麟突然问他。
我是阿耶的儿子。
少年毫无疑问地回答,不肯作任何假设。
裴彦麟望见了开在月下的一簇兰花。
悄然无声地笑了。
层帷虚掩,隔开了初晨的一豆灯焰。苏星回颦着眉,将刚饮下的水又干净吐了出来。
回京的路上到底还是崩裂了伤口,没有及时察觉,风邪感染了。早上裴彦麟父子走之前也还好好的,后来一下疼醒过来,她忍着没叫兰楫她们。
天将亮的时候,疼就钻到了骨头的缝隙里,已经痛到喝不下一口水。
钟太医又被急急匆匆请来,诊脉下方子,亲自为她施了一次针。女医也随行而来,娴熟地重新固定了患处。
河内郡夫人乘着车从别馆赶了来。她也帮不上忙,掖着帕子在床边抹泪,不要忍着了,哭出来倒还好些。
施过针,苏星回感觉好多了,已经不怎么疼了。
苏十九,你出息得很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跟着车回来。
她弟弟苏平芝坐在卧房外头,翻了好几个白眼,一整个无语。
他把张媪也一起带了过来。
张媪擦着苏星回额头上的汗。她还在担心娘子莽撞行事,会闹得阿郎没有颜面,来的路上长吁短叹。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情形。
没有亲眼见到,他们哪里知道情势所逼,要求生的人,意志是不能估量的。
苏星回身上一点力气也无,很平静地躺着。
隔着一道门,一道幔帏,苏平芝竟也难得的没吵她了。坐了会儿,他起身离开。
王莹抱了念奴过来。念奴虽然年幼还不知事,却也看得出母亲不舒服。
她的小脸雪白,阿娘是不是很疼?
苏星回精力懈怠,还是握了握她胖乎乎的小手,是啊,不如给阿娘吹吹,或许就不疼了。
念奴真的捧起她的手,很轻地吹了一口气。
河内郡夫人被逗笑了,弯腰抱过她,念奴是吗?舅祖母跟你到外面玩,让你阿娘休息了好不好?
小丫头乖顺。老人贴着她小脸亲昵,又回头交代一句,我带念奴出去了,你好生养神吧。
婢女褰起幔帏,苏醒回看她艰难地抱起念奴,出了房门。
兰楫送她们出去,回来笑吟吟地把一盏金鸭香炉搁向条案。
百合香的香饼自炉腹之中飘散,苏星回终于感到了绵密的困意。
铜漏过了卯时,又无声无息地指向午时。
晴空如洗的紫微城,此时此刻宫门上仆从如云,殿庐里的大臣口若悬河。
温泉宫的宫乱震动了三省六部,动摇了半个朝堂。君王的愤怒无法平息,一切关联者全部追缉下狱,格杀勿论。
从南平公主伏诛的一刻起,南平和驸马韦晃直系一支戮尽,两人的儿孙无一幸免。在今日的早朝,他们就被押赴市朝,判处了斩刑。
但韦氏树大根深,关联深远,拔根拖泥,要彻底除去并非一朝一夕能做成。他们嫡系至今还有外逃,裴彦麟密查外应,牵连其中的朝官竟达二十人之多。
经他手的名单太过庞大,一旦上交,几乎是要他得罪整个朝堂。他不得不犹豫。
但女帝已经数次质问,显然耗尽了耐心。
在回京的第一个早朝,女帝怒不可遏地呵斥了群臣。
场面一度很精彩。一部分大臣们争吵不休了半天,最后在大殿上互相指认起来。另一部分声音是御史台几位侍御史,他们不遗余力地弹劾失察的官员,还有身担要职却有渎职之嫌的亲王。
自是也少不得裴彦麟。
但裴彦麟又有功。这便非常的难办。
作为裴彦麟的同僚和上峰,尚书右仆射王雍,尚书令蹇惟庸二人至始至终不置一词。
三位侍御史,王贺占一席。他为人贪猾,不肯表态,只是向另外两位提醒,这事也有个限度,该收就收,不要再一味地往坑里添土了。意思是,女帝需要台阶下。
偏生两个侍御史把这纠劾百官的权力行使得太到位了,一条道走到底,让女帝下不来台。
这场朝会拖了几个时辰,半天过去了,不少人都快要饿晕过去。裴彦麟还是泰然自若的一副样子。
趁着去殿庐休息的空当,侍中许宠挨过来道:御史台几个蠢蛋,我都没眼看,实在懒得跟他们浪费口舌。
裴彦麟寻了坐榻歇下,眼下圣人还不能消怒,多说多错。
你说这朝上的,憋屈。
内官送了公堂熬的茶汤进来,两人一人端起一盏,正好解饥。
许宠狼吞虎咽地吃完茶,视线逡过一众人,心里烦躁。眼见周策安身边的人越聚越多,他更烦躁了,毒辣地点评道:此人最会装聋作哑,谁也不得罪。得罪人的事都让你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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