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的人都知道那位名声传千里的长安郡主来了,正巧这池家老二也来赴宴,无一不在想着看看热闹。
可自打那位郡主入座至离席,他们二人都未曾有过一言一语的对话,甚至没发现过什么眼神交接。这一通兴致很快就被搅散,只有两个混世魔王打趣广平侯府小侯爷面红耳赤,是不是去沐浴了春风。
班媱难得出了趟门也没惹事,老将军念她年幼活泼,便顺带撤了禁足之令,准允她自己出去走走。只是,这游玩归一码,逛教坊司又归一码。眼下与亲家会面之日将近,她还是少惹事的好。
班媱知晓其中利害,收敛了性子没去教坊司,反正澹京城里什么玩乐也不是就那一家。不让去教坊司,别的曲苑戏场又没说不准去。想来她没做什么荒唐事,老将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快就到了他们去池家拜访的日子。按理说,当由男方上门相商更符合礼数。只是听说那边的池夫人素来身体欠安,又想瞅瞅这未来的亲媳妇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故而便转由将军府前去。
一通梳洗一通打扮,老将军嘱咐着云碧把她拾掇成个芳雅闺秀的模样,甚至把府中老嬷嬷都遣送过去督察。谁想他们费心准备半天,两个年轻人才郑重地见了面,这池夫人便当众咳了血,一下昏倒过去。很快就被池家人送回房内,喜庆转哀,池府忙手忙脚,没人顾得上他们了。
这——班媱觉得自己的名声又要更上一层楼,不对,应当叫正式堕入十八层地狱。
果不其然,他们从池府出来的第二日,也正是池夫人昏迷不醒的第二日,消息便传开了。
班媱先前就有恶名,出生时娘亲因难产而去,如今这婆家又当场病重。加之京城繁华,闲人甚多,叁弦八卦,无一不欢,这克母的罪名很快就传开了。
班媱自己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有心人想要杜撰些故事很简单,蛛丝马迹也能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未经求证之前,便把局内人困死在网中。她愈是表现得不在意,这谣言也就愈没有攻击力。
可惜,很多事情并不能如愿。
昏迷第五日的傍晚,池夫人便奄奄一息,与众亲友含泪交代两句,便撒手而去。
哀痛归哀痛,可她与池夫人并无深交,这一下,算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母亲归西,池见知自然是要在家守孝。
依据本朝典制,双亲故去,为人子当服丧叁年。这也就意味着,班媱和池见知的婚事,至少得延后叁年。她缓了缓,跟着外公去悼念时,满脸愁容,出了池府,却开始盘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到滇南。
这个想法不能与外公说,不然老人家会说她大逆不道。而单靠她自己,也执行不了。她想着从池见知那边下手,还没思考出让他主动退婚的办法,便被外公叫去大堂。
原是街上人多嘴杂,不知谁又知晓了她的生辰,与那池夫人的一合,直接算出个相克的结果。坏事传千里,这克母的罪行便直接坐实了。再者,她和池见知此番乃为婚前商定,连个确切的日子都没弄清楚,更不要说拜堂成亲嫁入池家,桩桩件件都才开了个头,当家主母便咳血晕厥,不出半旬溘然长逝。命格奇凶奇硬的话也随着传开了。
班媱脾气并不好,挽着袖子就说要去找那长舌怪。老将军拉住她,说世事不由人,死生事大,他不便去跟那池家商谈此事,至少得等叁七后才能再出结论。总归跟人家是有十余年的婚约关系,别在明面上撕破脸皮。
人到老年,看世界的眼睛变得慈悲也变得浑浊。岁月磨去他的血性,只留下一些迂腐。班媱却不好反驳,她久居于常胜将军府,虽说与家主是爷孙关系,却仍旧是要嫁出去的孩子。她怪不得外公要考虑自己的名声,尽管她不在意。
只是,人一旦开始让步,便要诸事退让。
叁七过后,池见知亲访常胜将军府。
“外公出门未归,且须等一会儿,池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老将军不在,与郡主说道也是一样的。池某想要退婚。”他语气坚定,班媱秀手一顿,轻哦一声,示意他再说下去,“池某并不相信方术天命,只是母亲走得突然,城里谣言四起,郡主心中想必也是愤慨万千……”
“你是因为怕闲言碎语才?”
“非也。”
“那你可知,由你池家前来退婚,我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知道。只是这婚,一定要退。”他眼神闪烁,纠结片刻终于坦然,“郡主不拘一格,我早已听说,也知我并非郡主良人,不忍拖累。惟有退婚,可解郡主忧心。况池某只说是要退婚,未言是由我池家退婚。”
“你是想让我家去退?你父亲可会同意?”
“这个不必郡主担心,我自会与父亲商量好。来之前我有过一个计策,还望郡主听一听。”
“你且说——”
“此婚约意外搁浅,众说纷纭。其间对郡主的妖邪猜测最是盛行,”他顿一顿,确认班媱没有生气,“我看郡主似乎并不在意,然得个好名声,我想郡主亦是不会反对。所以,依我看来,婚约由你们常胜将军府去退,郡主只需替我母亲做点功德,我池家自是会爽快答应。”
帮做功德?想得倒是挺美。班媱腹诽。可他有一点说得没错,这个办法,是能够让两家都保全脸面且不伤情谊的上上之策。唯一苦的,只有她自己。片刻后,她忖道:“所谓做功德,是指?”
“吃斋念佛是为最佳。”他悠悠开口,“不知郡主是否知道青林寺,此处正在澹京城外孤山上,风景独美。常有达官贵人前往礼佛,自是积德行善圣地。且下山有小径,入城只需一个半时辰,断然不会绝了郡主享乐的路子。且依照郡主的功夫,想必能更快。池某思虑万千,这,已是最好的去处。”
“时间呢,我需要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不多不少,叁个月。暮春已过,炎夏袭来。孤山凉爽,郡主且当个避暑的地方,也是舒适的。叁月,刚好熬过酷暑。”
大概是感受到班媱的不排斥,池见知的声音里透露出喜悦与自信。诚然,他的条件很诱人,自己赚了个名头,还是稳稳当当地退婚,可就是这么被安排着上山,班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心中思绪如麻,抽丝剥茧许久,终于还是料理清楚,决定答应他的提议。
“如此一来,我占尽好处,你又能得到什么?”送走池见知时,班媱忍不住问。
池见知愣了愣,面上仍旧挂着几分苍青,眼圈乌黑,疲态尽现。然后,那双青黑的眼睛很快就闪烁出微光:“自由。”飞扬而轻松。
原是如此。班媱了然于胸。
和池见知的计划,班媱并没有全数告知外公,不然又要落得一句“算尽机关,大逆不道”。让他知晓自己预备上山帮忙祈福,实为最佳。说不定还能隔叁差五差遣个人来探望她呢!
班媱这样想着,很快就将寄住青林寺的事情落实下来。
她和云碧自山下大道入,摆着一副小姐架子,马车颠簸了小半天才抵达寺院。
此处确如池见知所言,是个清幽静谧之处。院前匾额高挂“青林寺”叁个字,古朴遒劲,颇有一番风骨。入内,红墙金瓦,鼎炉香烛,雅致开阔,倒也称得上香火极旺。跟着小沙弥指引,拐入西墙后院,至宾客招待客房。一些生机便黯淡下来,只听得见一些树叶扑闪的声音。
班媱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也不知怎么自己好生进京准备结婚,婚没结成,便落到替人住庙的下场。她无言站立在门前,任由云碧打理。
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云碧的声音:“小姐,都好了!”
班媱回头去看,床褥桌台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云碧自小就是个手快心实的姑娘,她办事,她很放心。只是这无趣的日子,这才是开了头,日后还不晓得要怎么熬呢。
抵达青林寺第一天,她已经开始琢磨什么时辰下山找乐子了。
僧人讲究苦行,过午不食乃为基本。
班媱情绪大,又好动,很难遵守这样的戒律清规。不让起火,便只能叫云碧拿些准备好的斋食出来垫肚子。干粮哪如酒肉香,偏偏入了个佛门清净地,再忍不住她也不至于在此处坏规矩。为了叁月后功成身退返回滇南,她只得劝慰着自己忍一忍了。
她一边嚼着干粮点心,一边望着窗外,斜云飞过孤鸟,若是不在这般口腹之欲旺盛的时刻瞧见,兴许会觉得高兴吧!此刻,她只想拿支箭把那鸟儿射下来,烤了吃!
班媱百无聊赖地发呆,忽而看见一僧人漫步过眼前。她愣怔一瞬,坐了许久,才想起来出门去看,而那僧人已经没了踪影。院落里正在打扫的小沙弥问她,是否还住得惯。
班媱点点头,随即开口问他:“方才那位师父是谁?”
小沙弥顺着她的眼神望去,笑开嘴,露出还未掉落的乳牙:“施主是说观南师兄吧。”
“观南?”
“是呀!观南师兄与我们不同,与您一样,也住在西院。”他说完,手中的扫帚停了停,复又补充,“不过中间隔了两堵墙,施主不必担心……”
小和尚后面的话她没再听,只想起“观南”那两个字。
观南。
佛偈《地藏经》中讲:“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
观南,观南,便是提醒他不要像世人一样重利而犯下诸多业障。陛下这一赐号,恩宽中尚有警告,倒也真符合他的心意。
班媱沉了沉心,忽而笑了。
原来这青林寺也不算百无聊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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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带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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