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济仁堂”不远有座凉茶铺，夏天生意最是红火，老板是京城人，也特别会做生意，每天开档都在桌上摆一碟豌豆黄，传统手艺，拿黄冰糖抄的豌豆沙，甜而不腻特别好吃。但想吃这点心，就得到这儿点茶，东家只卖茶水不卖糕点，所以茶客只能上门来品，便有了这络绎不绝的生意。
    白素贞惦记这口儿，便借机带着秦三宝来这儿谈话，点了两碗凉茶，跟东家多要了几块豌豆黄，吧唧一口吃着，跐溜一口喝着，抬头瞧了秦三宝一眼，却弯唇一笑：“喝吧，这凉茶也加了冰糖，甜着呢。”
    小三宝应了一声，但想也知道白素贞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不好回答，此刻眼神便有了一丝忽闪，心里也有些许不安，终究还是没敢看白素贞一眼。
    秦三宝是个激灵的孩子，凡事到他手里，该怎么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吴人杰分下来的活儿，他总是先人一步完成，再抱着肩膀看别人忙活，小点儿小腹黑，也有点小聪明。
    白素贞对这个小子也很感兴趣，得空的时候也会跟吴人杰聊起他来，说三宝的爹不算英俊，若能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娃，那三宝娘得美成啥样？吴人杰不接话，她还问为啥三宝爹年纪那么大了，才想起来要娃？还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
    吴人杰给的答案是，年岁大了老来得子，是上天恩厚也是前世积德，娃娃长的漂亮未尝不可？
    白素贞冷笑不说话，是不是上天积德不知道，但按遗传基因来说，看三宝爹的长相，和秦三宝相比，若不是三宝娘美若天仙，就一定是给三宝爹带了绿帽！
    还有，那一双山里劳作的夫妇，怎么会生出一个爱学习的孩子？
    这不是歧视，更不是偏见，有什么样的爹妈，就会有什么样的孩子！这是遗传与教育的深层课题！但凡拉出个熊孩子，也就知道他父母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有什么样的孩子，也就有什么样的爹妈！
    那秦三宝的爹可是山里挖药材的农夫，大字不识几个，只认得药材，却不会写药材名，甚至挖都挖不全，有时候兼职当个猎户，打些野味上集市买。三宝家住山里，且是独门独户，没村子没院落，三宝娘足不出户，就在门前开了一片菜地，种个菜养个鸡，防个黄鼠狼容易，想看书写字可是难于上青天。
    但凡这样的家庭，孩子敢喊一句“我要念书”！恐怕两口子的手早就抖成了鸡爪风！吓的三魂不见七魄，拉着娃子打一顿，再嚷嚷道：“家里的鸡喂了吗？地耕了吗？！家里那么多活儿你不干，哪儿有时间念书？！”
    再者说，一生出来就看着爹去山里干活儿，娘在家里的劳作的孩子，耳融目染也会想“继承家业”“子从父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眼界就那么远，即便胸怀大志，最多是爹打了兔子，他一定励志去打野猪！总之不能给爹爹丢脸！
    乞丐不会嫉妒富翁，他只会嫉妒比自己有钱的乞丐而已。
    因为眼界，就在那里。
    所以按照三宝家的情况，秦三宝怎么会来城里当学徒？而且小小年纪，就已经读了那么多医书？谁教他识的字，又是谁把他送来的？
    这都成了白素贞的问题，眼下，也是时候问问了。
    再添两碗凉茶，白素贞才开口：“宝宝，你什么时候识的字？”
    秦三宝一愣，漂亮眼睛眨了眨，她不是问书屋的事儿吗？怎么问了这么个问题？而且……这腻死人的称呼是个什么玩意儿？！
    白素贞看他呆了呆表情又皱了眉，便轻笑一声道：“咱俩聊闲天儿，你别抠字眼儿。”
    秦三宝还小，他不懂成年人的想法，更不懂人情世故，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聪明是聪明，但他不圆滑，也可以说，他还没有学会圆滑。
    要不说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都至关重要，也要用心挑选你的同伴，不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生命就会被你身边的人所改变。
    幸好，三宝在这个时候遇到了白素贞，且选在今天这个时候，和他来了这么一场庆幸的对话……
    秦三宝低着头，低抿了一口凉茶，回了声：“小时候……偷偷学的。”
    白素贞一笑：“小时候，你现在也不大啊！几岁学的？”
    三宝瞪她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细长的手指：“五岁。”
    白素贞点点头，五岁，真早。
    “跟谁学的？”
    秦三宝开了回答的头，后来答的就顺畅多了：“爹有时候带我过市集卖野物，我就跑去私塾外面听人念书，爬过墙头看人写字，就会了。”
    看会的？这小家伙，还真是聪明。
    白素贞再问：“所以你知道念书的好，就求了爹爹上学堂？”
    “没啊。我不喜欢念书。”小三宝直言不讳：“学那些没意思，我又不考功名，也不撰写书籍，我就想学个手艺，所以……”
    “所以你爹通过卖药材的地方，认识了吴伯伯，就让你过来学艺？”
    白素贞插言，小三宝点点头：“学艺是真，不过我爹不认识什么人，师傅上山采药遇到我爹，那时候我正抱着本医书看，师傅就问我要不要学，我就来了。”
    这话是真，吴人杰也说过，这小三宝来的特别急，啥都没带，连裤衩子都是吴刘氏连夜给做的。白素贞听说这事儿还觉得可笑，心想小三宝慌成这样，这是下山学艺啊还是离家出走啊？
    白素贞想起这些就看着秦三宝笑，一笑他慌张，二笑他可爱。
    三宝被笑的慌了神，哆哆嗦嗦的端着茶碗喝一口，道：“你……你要问什么，还是直说的好……”
    白素贞勾勾唇角，有他这句话就够了，索性把茶碗一放，问道：“你一直在山上过日子，偶尔跟爹下山卖野味，趁着空挡去私塾偷学读书，后来直接拜吴伯伯为师，对吧？”
    三宝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这一闪让白素贞皱了眉头，尽管他最后还是点了点脑袋，可白素贞却已然懂了他的心思……
    这家伙，没说实话！
    最起码，他有事隐瞒。
    如若对面坐的是老奸巨猾的白福，白素贞或许还能跟他明里暗里的斗一斗嘴，若对面坐的是许仙，她也可以拐个弯儿抹个角周旋周旋，若对面做的是小青，她只要拿出红缨枪再扎她一回就完事儿了。
    而这个小家伙，他不但有许仙的聪慧，有小青的呆萌，甚至还有些白福的深谋远虑！
    白素贞依旧笑着，等再抬起头看秦三宝时，这丝笑容就没了：“你爹辛辛苦苦攒钱给你买医书！打了野物的钱也贴补给你用！他这么疼你！你下山学艺他怎么可能不送你来？！你娘在家心心念念着你！吴伯伯也说你娘总托人给你带东西！连瓜子儿都连夜嗑好了给你送来吃！她怎么可能在你下山的时候不给你收拾细软？！你能耐得住性子从山上下来到私塾头听墙根儿一听就是五年！怎么可能急于一时匆忙下山连包袱都不带？！说！你下山学艺之前都干什么了？！”
    白素贞突然这样说，吓的小三宝手里的茶碗都砸了！
    茶摊儿小二哥赶紧过来一探究竟，白素贞则掏出一两银子拍上桌，大喝一声：“这一两赔给你们！别说茶碗了！这桌子我也要了！”
    小二哥嘴角一抖，心说看这姑娘的脾气，桌子是保不住了，索性把银子收下，再蹑手蹑脚的把其他桌椅挪远一点儿，免得伤及无辜。
    小三宝吓坏了，要说孩子就是孩子，大人发脾气他第一反应总是害怕的，别管在药铺有多嚣张，可对上白素贞他就是不敢还嘴，于是小嘴儿一瘪，眼中升起一层雾水，半晌问了句：“你……你怎么知道的。”
    白素贞咬牙，盯紧了三宝的大眼睛：“你如果真是从山上直接下来拜师，怎么可能会知道苏州的青楼！窑子！和那做皮肉生意的书屋？！那些店很黄很暴力，你在这儿跟我装很傻很天真是吧？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说你这小模样要卖去青楼，肯定值大价钱！你倒好，脸红的跟驴踢过一样！按说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家伙，咋会知道青楼这种地方？你在老娘面前装什么清纯？！我奉劝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席话毕，小三宝惊呆了双眸，颤巍巍的瞧着白素贞严厉的小脸儿，竟突然一言：“你……你好聪明啊……”
    白素贞一愣，随后猛拍桌子一把，大喝道：“让你坦白！谁让你夸我了？！”
    屋棚下的小二听见，吓的浑身一激灵，也再次确定那张桌子肯定保不住了！索性窜进凉茶铺里，跟东家汇报情况。
    东家很淡定，往外瞅了瞅两人，只说：“棚架下出什么事儿都没关系，她只要不拆房子就好。”
    小二意会，点了点头，便转出门外听着白素贞的动静。
    秦三宝被这么一吼，整个人都傻了，白素贞见他不说话，只瞪起双眼大喝：“你还不说是吧？！”
    话毕，白素贞一伸胳膊，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将桌子拍了个粉碎……
    粉粉碎啊……
    小二哥仰望苍天，泪流满面，心想：拆吧，拆房子吧！我管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