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璐琳和张西扬两家是世交,住楼上楼下,笪璐琳家7楼,张西扬家8楼。
与年少相关的所有记忆,遍布对方的踪迹。
张西扬比笪璐琳大两岁,笪璐琳刚出生没多久,张西扬就抱过她亲过她的小脸蛋,张西扬父母对他说这是他的妹妹,他要好好爱护她。
再大些,笪璐琳就成了张西扬的小尾巴,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西扬哥哥”地叫个不停,他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跑跑跳跳、徒手抓昆虫、和其他男孩子干架是常事,以至于笪璐琳留长发之前,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个小男孩,说她虎声虎气,野得很。
笪璐琳上小学后,诞生自我主张和反叛意识,就不肯再叫张西扬“哥哥”了,每次张西扬让她叫哥哥,她都会回一句“哥个屁”,张西扬站在她身后用胳膊勾住她的脖子,“威胁”她叫,她还宁死不屈。
双方父母的关系很好,都是从穷苦日子过来的,平日里常常互相照顾,今天我家不想做饭,便去你家蹭一顿,在外尝到香甜的橘子,不忘给你带一份,每逢中秋佳节,一起烧烤赏月。
学校举办文艺汇演时,笪璐琳被音乐老师抓去凑人数,是张西扬妈妈给她化的舞台妆,就连家长会有两叁次是由张妈妈代她父母去参加。
张家是他们那栋楼最早买电脑的人家,笨重且贵重的机器常被张西扬和笪璐琳两个小家伙拿来玩《街头霸王》,笪璐琳自封为春丽,张西扬自封为查理·纳什,非得打个你死我活。
玩累了,笪璐琳直接躺在张西扬的床上呼呼大睡,睡醒还能喝一碗张妈妈精心熬制的老火靓汤。
不是没有定过娃娃亲,许凤娇被检查出怀的是女孩时,张西扬父母就提议过以后要当亲家,但只是戏言,大人们并不把个人意志强加在年轻小辈身上,任其自然。
张西扬上初中之后,由于不顺路,两人不能再一起上下学了,笪璐琳有一阵子还觉得生活很空虚,教室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再也不会有一个颀长而朦胧的轮廓,等待她。
幸好一年后笪梓健也到了读小学的阶段,上下学的路途终于不再孤单寂寞,只不过她的角色不得不转换成负责在马路上看车、引领弟弟的姐姐了。
笪璐琳上的初中和张西扬的一样,虽然两人隔了两届,但在同一个学校里,时不时会偶遇,而且又回到了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的时光,似乎除了从走路变成骑车,其他都没有改变。
张西扬属于那种聪明又外向的男生,勤奋时年级前几名,懈怠时排名中上,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辩论赛、演讲比赛、羽毛球比赛等等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可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他的受欢迎程度让笪璐琳妒忌,却也不得不佩服。
后来,因为张爸爸工作的原因,他们一家搬去了广州,张西扬在广州读高中,笪璐琳和他的交流因距离和时间以及愈加繁重的学业而逐渐减少,直到张西扬大学毕业后,来告柏发展,他们之间的联系才慢慢又多了起来。
如果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磁场感应,那么笪璐琳认为她和张西扬的磁感应强度应该很接近,不管过了多久没见面,只要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像从来没有分别过。
去年,张西扬也想陪笪璐琳过生日的,但因为出差没庆祝成。
就在笪璐琳为自己明天的生日神动色飞时,高一铭回来了。
阴云密布,杀气凝重。
笪璐琳立马关掉聊天界面,假装没有分心地研究新出台的各项政策中,从高一铭踏进门口到他在自己座位坐下的整个过程,她都敛容屏气,连移动鼠标的速度都减缓了。
其实,因为陈迪,高一铭这阵子和她说话时总是面带慈祥的微笑,她快忘了他还有这样一张如生铁一般僵硬的面孔。
她开始担心张西扬或者那对夫妇会不会遭到报复。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表面看起来都纹丝不动,除了范擎,他走到高一铭身边窃窃私语了好一会。
大伙儿唯恐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但出人意料的是始终风平浪静。
那个下午,高一铭只是不间断地抽烟,泛黄的双眼紧盯着码稿子的女生的脊背。
下班后,笪璐琳和李婵也就是李姐一起去地铁站。
出了单位的大门,笪璐琳那根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弛了,她像劫后余生一样说:“高处长今天丢了那么大的脸,我一直在担心他会把火发泄到我们身上,还好没有。”
李婵叹了口气:“唉,日子要难熬了。”
“为什么?”
“笑面虎,知道吗?”
“知道。”笪璐琳拧眉,“可是我不明白他又不缺钱,那对夫妇还那么穷,为什么他要拖别人的几千块?”
“还是公款消费呢。”
“就是他报销了,却把钱攥自己裤兜里了么?”
“有时候,”李婵轻蔑一笑,“这有钱没钱和人的贪心程度、道德素质是不对等的。”
“不过,都上新闻了,他会受到处分的吧。”笪璐琳望着前面路口的交通信号灯,绿灯在一闪一闪。
李婵摇了摇头,拍着女生的手臂说:“小琳呀,这日子不能过得太清醒,人生难得糊涂。”
笪璐琳没明白她的意思,按揉着自己发酸的后颈随口道:“可是写下‘难得糊涂’的郑板桥过得很清醒呀。”
李婵愣了愣,接着笑了,说:“傻孩子。”
李婵忽然想起当初高一铭面试完笪璐琳后,说过这个女孩的眼睛里有一份难得的天真和水灵。
翌日,大概因为兴奋,笪璐琳早早地自然醒了。
她穿了条修身红裙,化了个极其精致又不夸张的复古妆,颇有港风美女的韵味,再提上周悠儿送的小牛皮琴谱包,穿上绑带尖头高跟鞋,乐滋滋地去上班了。
到达办公室,换上制服和平底鞋,开启新的一天的工作。
当笪璐琳把写好的材料上交给高一铭后,她终于理解李婵为什么会说“日子要难熬了”。
高一铭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批评她:“你看看你的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能入眼?上街随便抓个小学生都能写得比你好,每天就这么混日子的吗?”
他还旧事重提,把笪璐琳以前犯过的错误一笔一笔地指出来,有很多笪璐琳自己都记不起来,听着听着就懵圈了。
他仿佛揭下了笑面虎的伪装,露出他咬人嗜血的本性,而她被吞食得不余残渣。
其实他没有说任何不雅的词语,但她就是被骂懵了,不知所措。
他说得那么有条有理,她找不到丁点借口反驳。
指责了二十多分钟后,高一铭问:“听明白没有?!”
“……”笪璐琳吓得全身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那还不快去改?!”
笪璐琳哈腰,喉咙发抖地说:“好的。”
她刚要转身,高一铭又斥道:“还有,你是夜总会小姐吗?现在、立即、当场把你的大浓妆卸了!”
笪璐琳咬咬唇,忍着涌上鼻头的酸楚,在其他人同情的余光里回到座位,从包里拿出卸妆液和卸妆棉,低着头,从额头到下巴,一点一点地把脸上的脂粉擦掉。
她不露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擦拭。
一遍又一遍地修改,一遍又一遍地被打回,直到晚上八点,早已下班的高一铭才发来一句:勉勉强强过关吧。
可下一秒,他又说执法处人手不足,要求她去支援,到一家工厂进行检查,车已经在楼下等她了。
由于很多企业很“鸡贼”,知道生环局一般白天突击检查,它们的治污设备就会只上“白班”,到了晚上,不开净化器进行生产,致使未经治理的污染物排入周边破坏环境,生环局便偶尔会在晚上出动,打这些违法企业个措手不及。
笪璐琳心里骂了高一铭千万遍,却还是得忍,因为工作职责里有一条是——承办领导交办的其他事项。
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李婵安慰道:“这个世界不全是这样的,分人,别气馁。”
笪璐琳吞下所有碎牙,朝李婵笑了笑。
和张西扬约的晚餐自然是泡汤了,但张西扬说会等她忙完。
笪璐琳心想检查应该不用很久吧,便穿回高跟鞋,把裙子装进袋子里,提着包包出发。
执行任务的车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生叫周俊,女生叫陈敏洁,看起来和笪璐琳差不了几岁,周俊负责开车。
大概为了活跃气氛以及让笪璐琳了解他们的工作内容,周俊像个话痨一样说不停。
“香念区那么大,我们得各街道开展地毯式排查,还得同步进行普法宣传,这个月才过叁分之二,我们俩已经去了20家排污单位,这是第21家,至今有五六家违规排放了……”
周俊说得比较疲时,笪璐琳插嘴问道:“我们待会要检查什么工厂?”
陈敏洁“唉”了一声,说:“一家资源再生厂,对废旧塑料拆解、分类,18年时我们批准它分类、拆解、粉碎800吨塑料,但不可以设置锅炉和废水、废气排放口,除非重新申报审批;去年我们同事去检查时,发现它新增了退镀、提铜这些生产工艺,违规设置了0.6吨锅炉,产生的废水部分循环,部分在排污口排放,产生的废气通过锅炉排放口排放;去年末它提交的申请表说废水处理可达到叁级排放标准,但我们让它补充发改委备案通知、同意开展前期工作的意见这些材料时,它又迟迟不提供,这肯定批准不了的呀,所以我们来看一下它还有没有在违规生产。”
笪璐琳默默消化了一会,捋顺了整个事件脉络。
车窗外的风景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逐渐变成孤寂黯淡的路灯。
车,驶往荒无人烟的地带。
一幢四四方方的建筑在墨黑的夜幕下亮着白炽的光。
从未知的方向远远地掷来了一句——
“他娘的,生环局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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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揭下笑面虎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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