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见山和阿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于秋风之中,庭中蒿草潇潇、寒风瑟瑟。
“阿爹。”阿吉蹲在地上边玩泥巴边问,“王二狗他娘从来不洗澡么?”
“为什么这么问?”张见山看着脚边那一小团肉球。
“怎么从来没见过王二叔和二狗站在门口守着王二娘洗澡?”阿吉问。
张见山笑了笑,伸出粗糙的手掌在阿吉头上揉了揉:“乖,怜儿姐姐刚来,还不习惯。”
“哦。阿吉想回去了,姐姐洗好了没有?”阿吉扔下手里的泥巴,转头趴在墙上,透过小小的墙缝往里张望。
张见山自个儿老实巴交地站着没阻拦。只听得屋里一声尖叫:“不许偷看!”随之而来是木勺砸在墙上的声音。
阿吉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来。
隔了一会儿,阿吉又问他爹:“爹,姐姐不跟我们睡在一处吗?王二狗他爹娘天天抱在一起睡觉。”
“……”张见山看天,隔了半晌答道,“爹只有你娘一个娘子。怜儿姐姐来咱们家,是来照顾你的。爹不抱姐姐,爹只抱小阿吉。”
阿吉扑上来抱着他爹的腿,眼泪汪汪的:“爹。”
张见山刚把崽子从地上抱起来,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怜叉腰站在门口,湿漉漉的头发还冒着热气。
“刚才是谁在偷看?!”
“不是阿吉!阿吉没有偷看!”小崽子第一时间撇清。
苏怜瞪着小屁孩:“哼!偷看的是小狗!”
“阿吉才不是小狗!”
苏怜抖了抖手中的麻布巾,斜睨了爷俩一眼:“水还热着,你们要洗吗?”
为了给她烧洗澡水,家里备着的柴用去了好些,张见山原本担心过夜烧炕的柴不够用了,但苏怜坚持要洗澡。
这家穷的,连烧锅洗澡水都奢侈。苏怜叹了一口气。
“阿吉,你三天没洗澡了,去洗吧。”张见山道。
阿吉用袖子擦了擦鼻涕,脆生生道:“阿吉不脏,阿吉不洗澡。”
“三天不洗澡,还不脏呢!”苏怜一脸嫌弃,“头上都要长虱子啰~”
“阿吉没有虱子!阿吉……阿吉干净着呢!”小崽子不服气,攥着小拳头瞪着苏怜,“姐姐娇气包,阿吉讨厌姐姐!”
苏怜本想再损他两句,转念想着这毕竟是合伙人的小崽子,也算是小合伙人,便挤出笑脸道:“谁说阿吉脏啦?阿吉是个讲卫生的好孩子,吃完饭还会帮爹洗碗,阿吉最棒了!”
阿吉没那么生气了,又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苏怜又笑道:“阿吉洗了澡,洗得香香的,姐姐带你去村里转转,让王二狗瞧瞧我们小阿吉多俊!”
阿吉听到这话,蹦蹦跳跳地进屋洗澡去。苏怜给张见山扔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快去给你崽子洗澡,我刚换的干净衣裳,别指望我给他洗。
还有一层意思是,最好你也洗洗。
张见山接到眼神,似乎秒懂,默默地走了进去。
爷俩洗完了澡,剩下的水还要用来洗衣服。苏怜想拿个木盆装水,把衣服扔进去,再搬去院子里洗。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那装满水的大木盆硬是抱不起来。
张见山看着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苏家二丫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苏怜瞥了张见山一眼,尴尬地咳嗽两声:“我拿到河边去洗。”于是又转身拿了一个更小的木盆,把脏衣服都装进去。
“阿吉,你带姐姐去?”张见山看向儿子。
阿吉应了一声好,蹦蹦跳跳地往院外走去,苏怜急忙抱着盆子跟上。
这张家村是依山而建的一个小村子,村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村子被一大片连绵不绝的青山还抱着,名曰祁云山。山下环绕而过的便是祁水。这水是扬子江的支流,往东南流过八百里便汇入扬子江。
张家村据说是百年前开的村,村里人大多姓张,也有两三户王二家这样的外姓。
苏怜的娘家在离张家村二十里山路的清河县,是个小镇,但比起张家村还是繁华上许多。苏家把败坏门风的二丫头嫁到这山沟沟里来,显然是不想见她了。
小阿吉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引路,苏怜跟在后面,一路留心观察着村里的地形。时值深秋,河上吹来的风已有些刮脸,看那祁云山上草木摇落,层林尽染,已是霜降过后的景象。
村里处处都是黄土垒的茅草屋,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偶有三两声黄鹂叫声,叫得人心寒。
苏怜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只想着今后要如何从这穷乡僻壤里拼出一片天地来。
迎面走来一对母子,只见小阿吉站定在路边,垂手一揖,奶声奶气道:“五福婶婶好。”
苏怜见这孩子恭恭敬敬的样子,倒是有点教养,他爹还是教了他一点东西。
苏怜初来乍到,便也学着小阿吉的样,颔首道:“五福婶婶好。”
“哎哟,这是见山家的新妇吧?听说你高热不退,昏睡了好几天,大家伙儿都担心你。这不是醒过来了吗?真是太好了!”那五福家的看上去倒还算和善。
妇女手里牵着的小孩看见苏怜,便挣脱他娘的手,把爪子抽出来跳着拍手道:“破鞋来咯!破鞋来咯!”
五福家的情急,狠拍了一下娃的后脑勺:“瞎说什么呢!”说罢急急忙忙拉扯着小孩走了。那孩子边走边骂骂咧咧的,还回头朝苏怜做鬼脸。
“姐姐,破鞋是什么?”阿吉仰起脸,眼睛里一片清明。
苏怜面无表情:“骂人的话。”
“是骂姐姐么?”阿吉问。
“可不咋地。”苏怜转身继续往前走。
阿吉赶上来:“姐姐不生气么?”
“有啥好生气?被人骂两句而已,只要不往心里去,就一点损失也没有,旁人还白费了口水。”苏怜笑着说。
笑话,她还怕被人骂?前一世那些嫉妒她才干的同事、竞争对手,哪个不是对她恨得牙痒痒的。她惯于用业绩打对手的脸,在对手的咒骂声中茁壮成长。
来到河边,只见岸边三三两两聚集了浣洗衣物的妇女。苏怜迎上去,笑盈盈道:“各位婶子好,初来乍到,奴是见山哥哥家的新妇。”
那群妇女抬起脸来看着她,只有两三个朝她点了点头,别的几个转头过去大声地窃窃私语。
“见山兄弟抬回来的破鞋,居然醒了!”
“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死了倒干净。见山兄弟也是,这么不干净的女人抬回来作甚,不如淹死干净!”
“就是,把脏东西抬回来坏了咱们张家村的风水!”
阿吉蹲在岸边捡小石头,似乎啥都没听见。苏怜讨了个没趣,抱着盆子到较远处蹲下来洗衣服。
河水寒冷,透了水的粗布衣物硬得像石头一般。苏怜怀念上一世家里的全自动洗衣机、烘干机,还有柔软的真丝衣物。
这原主的手也是如春葱一般,只右手指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看起来像是执笔留下来的茧。浣洗了几件衣物,手便冻得发红,生生地疼了起来。
她自己是出身寒门,小时候家里穷,多亏了九年义务教育才有书念,家务事一件也没少干。后来出国读研,还要勤工俭学刷盘子。再加上爱好运动,身体素质不错。没想到这一世赶上这位小县城教书匠二小姐的身子,比她这个海归硕士、金融高管还娇气。
苏怜不由得皱起眉头。
“欸,你们看看她那腰,一看就是个狐狸精,小心自己家男人,别被小狐狸精勾了去。”
妇女们的窃窃私语恰到好处地飘进苏怜的耳朵里。
苏怜偏过头看向她们,盈盈笑道:“婶子过奖了,怜儿哪里就好看到如此地步了?”
“呸,脸皮够厚的!”一个妇女啐道。
“走吧,别理这个脏东西。”妇女们拧干衣物,三三两两结伴走了。
天快黑了,苏怜站起身来拧衣服,无奈手上力气太小,怎么也拧不干。这么一大盆湿了水的衣物抱回去,到了家怕是会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实在没法子,苏怜准备抱着湿衣服回家去,一转身却见到张见山朝她走来。
“天快黑了,你们还没回去,我来看看。”张见山瞥见那一盆子湿衣服,心下边明了。
他接过盆子,一件一件衣服拧干,然后抱上木盆往回走。
一言不发的。苏怜心道,一个汉子年纪轻轻死了老婆,留下个小崽子,他又当爹又当妈的属实不易。
阿吉见他爹来了,把手里的石子一扔,蹦跳着赶上去跟他爹并排走。
“爹爹,破鞋是什么?”小孩子童言无忌。
张见山脚下不觉一顿。
“阿吉别胡说!”张见山低声训斥道。
阿吉被爹爹训斥了,心下不悦,撅着嘴说:“婶婶们都说姐姐是破鞋,姐姐说那是骂人的话!”
张见山回头,难堪地看了苏怜一眼,又低下头对幼子说:“都是些没来由的胡话,你不可跟着胡说。”
这男人也真可怜,死了老婆当爹又当妈,娶个新妇还被人背后指指戳戳。
苏怜赶上去,跟他们并排一道走。
张见山一脸凛然,闭口不言。
“怜儿没有。”苏怜小声说。
她还是要点脸的。何况这个年代女人的名声比命还重要,这不只是亏了虚名,而是实质性伤害了。
苏怜心想,必须想点法子,把好名声赚回来。不然的话,就算她自己想得开,合伙人和小崽子也会莫名受委屈。
“那是自然。”张见山应道。
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苏怜表面上不计较,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