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革裹尸还葬耳,是读书人自以为是想当然的说法,不过另外一句古来征战几人回却是实情,雍州城里要论生意兴隆,除了卖粮食的和开青楼的,便要数专做死人买卖的十余家棺材铺子,死人睡的棺材跟活人睡的床都有贵贱之别,金丝楠木那种价比黄金的不敢奢求,尚有家人在城中的兵卒若是尸骨还乡,总得花银子尽量买一副上好木料打造的棺材,才对得起沙场战死的荣耀。
雍州东北角,就有一家门前屋檐下挂着三个白色灯笼的棺材铺,按理说挂灯笼讲究成双成对,可经营这家铺子的老头说死人的事情规矩极大,容不得半点马虎敷衍,所谓“神三鬼四”,挂三个灯笼的寓意是拿战死在城外的兵卒亡魂恭恭敬敬当神仙看待,可惜雍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百姓们不太迷信这一套,要不是老头木工活儿手艺不错,宁可换一家棺材铺子去料理亲人后事,因为这老头瞎了一只眼,狰狞可怖。
老头姓单,雍州人,早年也曾上过战场,据说曾在城墙上拉弓引箭亲手射死过三四个妖族,除了时常出城采买一趟木料,偶尔也被营中兵卒们叫去帮着写信,常年拿工匠工具的手倒写得一笔秀气小楷,若非瞎了眼看着吓人,这般算得上文武双全又薄有家财的,不难在媳妇死后再续弦娶个填房伺候着,不至于在女儿远嫁凉州之后孤苦伶仃。
谷雨走得很慢,像是留恋春雨一般撑着伞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棺材铺门前,微抬起伞沿看了眼屋檐下三个灯笼,顿了顿脚步走进门四处打量,雨天光线不好,屋里很是昏暗,整齐摆着七八口长短不一的棺材,老头在角落里捧着把一看就上了年头的短嘴茶壶轻声哼唱,听调子像是凉州一带曲风凄凉怨天尤人的戏曲。
见有人走进来,栖身暗处看不清容貌的老头住了嘴,仍是保持原先姿势坐着,声线低沉沙哑地问道:“入得此门不许嬉笑。说说,死者身量几何?要买什么材质的棺材?”谷雨欠身把伞立在门外,散出灵识察觉屋里门外都没有其他人,答非所问道:“我叫谷雨。”
老头不时拍打着大腿的右手停了下来,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随手把茶壶放在一口棺材上,抬步走到门前,谷雨这才看清楚,他的右边眼窝疤痕虬结,像是被人以尖锐利器所伤,连带右边颧骨处的皮肉似乎都疤痕拉扯上去一寸,个子不矮但有些驼背,双手骨节粗大,一看便知是经年累月干重活所致,花白头发杂乱无章,鬓角甚至跟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的胡须连在一起。
“老汉这里不测吉凶,只卖棺材,知你姓名无用。”老头嘿声一笑,目光停留在女子还拿在手里的油纸包上,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包子再不吃可就凉了。”连南疆玄蟒、幽冥面具邪修那种更可怕的存在都见过,谷雨倒不觉得这瞎了一只眼的老头有多么骇人,伸手入怀摸出储物香囊来,一柄长剑赫然在手,微微泛着迷离青光,笑问道:“老人家,可认得青冥剑气?”
名字可以信口胡说,青冥剑气整座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可做不得假,比什么暗号密语都管用。
剑光一闪即逝,谷雨只亮了一下长剑便立刻收了起来,雍州城里修士不少,气息露的多了不免会引起他人注意。脸色变化的瞎眼老头点点头,越过谷雨朝门外两侧看了看,随即伸手把店铺两扇木门关上,又横挡上门栓,做的本来就是死人生意,这种天气行人稀少,关了门也不怕被人怀疑。
老头眯着仅剩的一只左眼仔仔细细打量谷雨片刻,回身在两口棺材之间的缝隙中侧身朝屋后挪步走去,“老汉姓单,三爷还好?”谷雨毫不迟疑地跟在他后面,原来店铺里面还有一扇窄门,推门出去就是连在后面的一处宅院,院子不大,靠墙摆放着些不怕雨淋的木料,也有裁好尺寸的板材,正中偏西有一口水井,再往里走就是三间檐下滴水成线的瓦房。
推门走进布置简陋的房里,瞎眼老头推给谷雨一张木凳坐下,凳子应是用打棺材剩下的水曲柳木料做的,四四方方纹路清晰,倒像是京里大户人家门房下人们常坐的式样。谷雨坐下之后才轻声开口道:“单伯,三爷一切安好,谷雨是奉命前来,要见立春一面。”
瞎眼老头嗯了一声,沉吟道:“立春如今是雷鼓营中的偏将,哪是说见就能见到的?老汉已有两三个月没接到他的消息,京里三爷或许不知道,雷鼓营大半将领兵卒眼下都不在城北营中,事情若是紧急,老汉有个轻易不能用的法子,试试或许能联系上他。”
谷雨皱起眉头,来雍州之前,陈叔愚就有过交代,说只要见着这瞎眼老头就能见着立春,可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委实有些始料未及,只好道:“单伯,我这里有一封三爷亲笔所写的书信,必须当面交给立春才行,京里的事情哪有不紧急的,烦请您老想法子试一试。”
瞎眼老头终究是先前曾在军中厮杀过的人,对雍州年前年后一反常态的调兵动作早就心生疑惑,那位刚荣升二等公爵不久的谢家都督,是如何断定漠北妖族近期内不会有越境侵犯之举的,竟连城墙上的兵力和拨云营都敢抽调去旁处另听他用,难不成真是铁了心要挥兵反扑京都所在的中州?
尽管还是正三品的官衔,但做到公爵这一步就能称得上位极人臣了,谢家真要争一争那把龙椅?
默然片刻,瞎眼老头思量着道:“不得将令擅闯兵营罪同谋反,等到亥时,你就去门外把左右两盏灯笼用红蜡点亮,正中一盏莫要管它,一进子时便熄,有人看见了自会及时去告知立春,若他还在城里,应当会想法子从营里出来跟你见一面。”
白色灯笼内燃红烛,如果常半仙在此,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死人冥婚才会用的规矩,谷雨当然不解其意,点点头应下来,又听瞎眼老头继续道:“白灯笼是代表司天监,红烛是说心急如焚,这是三爷定下的法子。这些年老汉虽一直备着几根红烛,却从没用过一次,城里各方势力的眼线都有,这法子只能用一次,立春能不能知道,老汉不敢打包票。”
只能用一次,而且灯笼只能从亥时到子时亮一个时辰,实在是让人觉得不牢靠,颇有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意思,谷雨眉头皱得更紧,如今楼主大人在宫里回不了镇国公府,司天监大小事情全由三爷一言而定,香囊里那封信定然是写了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立春,如果传不到他手里,保不齐就会对陈家所有谋划都有影响,这个后果确实不是她能担当得起的。
尽管先前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就嘱咐过,她命格不好,一进雍州就再无回头路可走,可二十四剑侍本就是陈家培养出来的死士,谷雨不怕死,只怕完不成任务。瞎眼老头摸摸索索在屋子角落柜子里拿出来三五根红烛,低声道:“自打年前,日夜驻守在那道城墙上的兵力就日渐减少,先是拨云营走了,后来是重甲营、白狮营、鹰眼营,立春所在的雷鼓营也走了七成,这些人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七八万,就是化整为零,大军过境城里也不可能没有动静,老汉估摸着,他们根本就没进过城,而是往城墙外面去了。”
谷雨讶然,问道:“深入漠北?”难道朝堂以及司天监都误会了这位都督,他是想纵兵反守为攻,毕其功于一役?要真是这样,那不能不说是一大壮举,论胆识论韬略,足以跟开国太祖皇帝相提并论了。
瞎眼老头哂笑道:“漠北辽阔何止万里,苦寒之地不小于大周十四州啊,到哪里才算深入?漠北妖族总数怕不有几百上千万之多,凭他麾下区区三十多万兵卒,就算个个修为高强以一敌十,也不太够看,谢家···所图者不是代代封侯,而是要至高无上啊。这半个月来城里酒肆青楼人满为患,为何?还不是那些察觉到异常的老兵油子们猜到要打大仗,忙着把买命的钱都花出去?银子是好,但得活着才有用,死了往棺材里一躺,可就万事皆休了。”
谷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道:“单伯,谷雨想跟您老学学打棺材的手艺,不用太好的木料,银子我照给,您看成不成?”瞎眼老头轻咦道:“咦?司天监堂堂二十四剑侍,老汉瞧你最少有三境修为,手艺倒是可以教你,这哪有什么成不成的,也用不着银子,只是你一个姑娘学这个做何用?要给谁打棺材?”
“给我自己。”活着挑不了命好命歹,死之前总得挑一口棺材,这是谷雨自己能做主的事情。
第二二二章 谷雨能做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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