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黛蔺随袁奶奶进屋,身上的燥热即刻让室内的冷气扑下来。邹书记家还是没有变,会客厅这边摆着沙发、装饰柜,沙发周围的几个高脚凳上摆了些松柏和棕榈类的盆景。
客厅的屏风是一组书柜。书柜后面则是书房,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书房里挂了许多字画,字体遒劲,横竖不一,长桌上摆着一个脸盆大的砚台,砚台边的笔架有半人高,悬挂各种毛笔,最大的一支有两尺多长。
邹书记喜爱书法,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来,来,吃西瓜了,解解暑。”张阿姨端上一盘冰镇西瓜,瞟了她一眼,用围裙擦着手走进厨房,“小萧啊,中午你就留下吃饭吧,张阿姨煮了你那份。”
“不了,小萧得赶回去了,办公厅还有些事。”萧梓啃完手中的西瓜,立即起身,胡乱扯了两张纸巾,边走边擦嘴,“这次就谢谢张阿姨的美意了,下次再来蹭饭吃。”
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黛蔺轻轻笑了下,换上鞋闪人。
袁奶奶叹了口气:“黛蔺,你不记得小萧了吗?三年前你们见过面的。”
她左手捏着冰凉的西瓜,不曾吃一口,微微低着头:“不记得。”
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抓起她的右手包裹在掌心:“孩子,三年前为你父亲的事,袁奶奶和邹伯伯一直为帮不上忙而过意不去,所以希望你能住在我们家,让袁奶奶照顾你。”
她轻轻抬起头,将手从老太太手里抽出来:“袁奶奶,我想洗个澡。”
“好、好,先去冲个凉,再来吃饭。”老太太慈祥笑起来,招招手,唤来张阿姨,“夜蓉,你快去给黛蔺准备套干净的衣裳,房间也收拾出来,啊,饭待会再开。”
张阿姨取掉围裙走过来,帮她拎起那个发旧的旅行袋,“苏小姐,你随张阿姨来二楼,房间和卫生间都在二楼。”
“好。”
张阿姨给她打开最靠近卫生间的那间小房,将旅行袋放在地板上,问道:“你就是苏锦丰苏市长的女儿吧?”
她没有低头,看着阿姨眼中那抹鄙夷,说道:“苏锦丰是我父亲,我是他女儿苏黛蔺。”当年父亲正风光时,张阿姨摸摸她的头,直夸女儿长的漂亮,以后可以去做明星。现在张阿姨还是那个张阿姨,她却不再是她,她没有做明星,而是去坐了牢。
“呵呵。”张阿姨干巴巴扯了扯脸颊,冷冷一嗤,转身下楼,“老太太,邹书记快回来了,夜蓉准备开饭吧。”
“先等黛蔺洗完澡。”
她轻轻关上房门,靠着门板,看着这个二十平米大小的房间。原来,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滋味。
张阿姨给她送来一套月牙白纯棉长裙,v领、收腰、无袖,是套崭新的裙子。她穿戴好,用冷水拍了拍自己的脸,取毛巾轻轻拭去水珠。双眉青黛纤长,微带霸气,丹凤眼沉寂如枯井,不再闪烁,唇瓣苍白。那是一张用纸糊上去的脸。
“黛蔺,快下楼来吃饭,你邹伯伯回来了。”老太太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来。
她轻轻嗯了声,放下毛巾走出浴室,心脏噗噗直跳。坐完牢后,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昔日的熟人,也不想再看到张阿姨那样的眼神。
“睿哲,好不容易才请你来一趟,你可得给我这书记一点面子,留下来吃一顿饭。”楼下传来邹书记沉稳的声音,一边往门内走,一边爽朗笑着:“滕总你平日工作繁忙,日理万机,下次请你来可就比登天还难喽。别说是我这锦城市的市委书记,就算是京官大老爷也请不动你。”
她的心猛的一窒,脚步再也迈不开。滕睿哲也来了?
“黛蔺?”老太太朝她这个方位试探喊了声,示意她走下来:“开饭啰,快坐到袁奶奶这边来。”
她扶着楼梯扶手,脚缩了缩,想再走回楼上。继而深吸一口气,还是慢慢走了下来。
饭桌旁围了四个人,邹伯伯和杨阿姨、老太太、滕睿哲。她第一眼就见到了那个衬衫挺括的男人,更成熟,更俊美了,全身散发一股成功人士的魅力。她以为自己会拔腿而逃,不敢直视他深邃的双眸,谁知,她只是静静朝这边走过来,喊了声,“邹伯伯、杨阿姨”。
邹书记和妻子朝她轻轻点了点头,让她入座。
“黛蔺啊,你就好好在伯伯这住着,别担心其他的问题,伯伯都让人给你安排妥当。”邹书记徐徐道,搁下筷子,看着对面的她,“在这里不要拘谨,就当自个家,需要什么,让张阿姨去买。”
“谢谢邹伯伯。”她只说得出这句话。
滕睿哲望着她,眼眸起初闪过一丝诧异,继而恢复平静,将目光移开了。
一顿饭,她吃得味同嚼蜡。收拾的时候,她帮张阿姨将碗碟端到厨房,张阿姨斜睨了她一眼,冷道:“苏小姐现在是客,张阿姨哪敢让你做这些事!还是去客厅陪老太太和书记打打牌吧,快去。”阿姨将她往厨房外推,眉梢吊得高高的,尖酸刻薄:
“弄脏了苏小姐的手,书记会责怪我这下人偷懒,拿工资不办事!这些粗活脏活就让我这下人来干,一会我把手洗干净了,就去伺候您这市长千金!”
她难堪的走出了厨房。
老太太本来笑呵呵与滕睿哲聊天,见她总是避着,便说道:“黛蔺,你一定累了吧。如果累了,就先回房歇着,你这小脸儿白得让人心疼。”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过来,她愈加难堪的不敢看任何一个人,低着头,安静上楼。她是一个外人,寄人篱下,这里根本不是她的家。
“睿哲,吃过晚饭再走吧,我们去书房。”邹书记又出声道,浑厚的声线里含满对这个后辈满满的欣赏,“小菡下午三点半下课,四点能到家,她说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下面的话她没听,走进二楼卫生间,将刚才换下的衣服从衣篓取出来,打上肥皂,蹲在地上洗。这件波西米亚长裙是她三年前买的,裙长及她的脚踝,印着深紫色小花,清新大方。本来还有一个陪衬的白色草编包包,可惜在被扣押的那天扔在了路上,不知被谁捡了去。
她以前不喜欢穿这么长的裙子,做这么淑女的打扮,买这套裙子,纯粹是为了让滕睿哲看看,她也可以比长裙飘飘的叶素素美。纵火案发生后,滕睿哲突然变得很阴冷,不再对她骂,不再暴怒,而是将她带到深山老林,说去个好地方。
她以为滕睿哲开始嫌弃叶素素的丑样子,终于喜欢上她了,欢天喜地跟他走,谁知,那是一种比打和骂还要让人难受的羞辱。半年后她才明白,滕睿哲那天晚上是真的打算毁掉她的,因为她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搓着长裙的手改为拽紧,她将头搁在并拢的双膝上,缓缓放掉了这件长裙。肥皂水噗通一下,溅了出来。
三年前她是东施效颦,但三年后,她是真的喜欢上了这样的长裙,喜欢上了这样又素又淡的人生。
晒好衣服后,她将卫生间的地板拖干,走回房里整理房间。十几平米的空间散发一股淡淡的霉味,空气不太流通,之前明显是一间杂物室。好在有衣柜、有床、有书桌,该有的还有。
她的行李也很简单,两套旧衣服、一个水杯和一个日记本。整理好后,她打开窗户,坐在书桌前摊开日记本,写上‘今天找到了家’。字体不再龙飞凤舞,而是娟秀整齐,些许卑微。
她望着,指尖抚上那六个字,一瞬间恍惚起来。其实出狱后的人生是茫然的,她不再期盼爸爸的拥抱、妈妈的笑脸、睿哲吝啬的爱,因为这些是得不到的,她坐过牢也得不到。
想明白了,也失去了期待。所以,她还会有家吗?不会有的。
腹部陡然一阵绞痛,下体一湿,她由茫然中惊醒了过来。忙从袋里取出两片卫生用品,奔进卫生间。暗黑的血已经浸到了浅色裙子上,如罂粟在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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