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曾跟随沈周学过一段时间,听过介绍有些诧异。
所谓“师从”,乃是指以某人为师,跟其学习学业、技艺等,通常都会掌握一些老师本领的精髓,文徵明可以自豪地说自己师从沈周,但这个李云……你技艺不精也就罢了,还想往沈周身上硬靠,纯粹是不要脸。
文徵明淡淡一笑,道:“字写得还行,有黄公望之风,笔法较为老练,但起笔转承上,有待提高。”
此话一出,在场人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人问道:“是不是因为李兄笔力和腕力不足所致?”
“这……应该是如此吧。”
文徵明没想到这群人中间居然有识货的,也就没有再遮掩。
书法方面,说某个人腕力不足,其实是一种隐晦的说辞,其实是告诉对方,你的字写得不够大气,一味模仿,没有融入自身的感悟,难成大器……
一群人齐刷刷看向角落里坐着的唐寅。
文徵明很好奇,顺着这群人的目光看了过去,看到唐寅第一面后有些疑惑,情不自禁挪了几步,仔细辨认半晌才惊讶地道:“啊!?”
唐寅站起来,走到文徵明身边,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二人便抱到了一起。
无须太多言语,两人搂住对方的肩膀,不是哭泣,声音更像是一种哀嚎,带着一股老年人“见一面少一面”的凄凉,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等二人心情稍微平复,站定后互相拉着对方的手,望向彼此的眼神中竟带着“情意款款”。
“徵明兄,不知这位是……?”
李云好奇地问道。
文徵明正犹豫该如何回答,唐寅主动道:“在下陆某,与徵仲乃故交,多年未曾相见,今日他乡偶遇,一时情难自禁。”
文徵明,原名文壁,徵明是其表字,但在其四十二岁之后更字“徵仲”,此等事自然只有江南士子中与文徵明关系不错之人才知晓,旁人怎可能了解?
唐寅说话时,虽然口音带着一丝吴侬软语,但京腔还算字正腔圆,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练出来的。
文徵明点头:“正是,我与陆兄乃故交。”
文徵明是唐寅的至交好友,同为江南四大才子,彼此知根知底,唐寅在正德十一年年底回乡省亲时,曾与文徵明会过面,当时文徵明知道唐寅在躲避宁王府追捕,至于唐寅藏身何处则讳莫如深,没有向他言明,但料想唐寅的情况不容乐观,如今见唐寅不愿自报身份,只能帮忙遮掩。
“竟是徵明兄朋友,书画方面应该有点造诣。”
李云仍旧不忿之前唐寅对他的点评。
文徵明见到唐寅,无心跟这群没多少造诣的地头蛇一起探讨书画,急忙躬身行礼:“在下初至京师,尚未安顿妥当,又恰巧碰到多年老友,不如回头再设宴款待诸位。恕文某先行告辞。”
众人不太理解,有人问道:“这才刚到,就算遇到老友也可以一起探讨书画,稍后把酒言欢,为何着急走呢?”
文徵明不好解释唐寅有意隐匿身份,讷讷不言。
朱浩笑着道:“诸位,今天就由我等做东,请大家喝茶,告辞……”
说完让孙孺拿出一百文钱,把当天楼上所有人的茶钱结清,随后一行带着文徵明走出茶楼。
“伯虎……你……你可真想死我了!”
文徵明到外面,终于不用掩饰满腹的激动。
唐寅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落魄文人竟然没一个跟出来,只有寥寥数人在二楼窗前往下边张望。
唐寅摇头笑笑,指向不远处的崇明楼:“不如我们到那里边叙话。”
文徵明略显犹豫,显然以他当下的处境,身家窘迫,不太适合在崇明楼这种高档场所招待唐寅。
朱浩指着孙孺,喝道:“看什么看?你师祖与老友相见,还不赶紧去把位子订好,让他们一叙别情?”
“是。”
孙孺一听能花钱,屁颠屁颠去了。
文徵明闻言满脸不解。
唐寅道:“这是朱浩,此番来京师考会试,他在去年的湖广乡试中名列解元。徵仲,尚未问你,你到京师来可也是赶考的?去年乡试你……”
文徵明苦笑着摇了摇头。
“伯虎兄,此事暂且不提,我们坐下喝酒时慢慢聊。”
文徵明虽诧异于一个少年郎能考中解元,具体与唐寅是什么关系没过问,只想着先避开这个话题。
……
……
到了崇明楼二楼,一行坐下。
唐寅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和盘托出:“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一直在安陆兴王府为幕宾,平时为世子教授学问,此番也是陪同兴王世子……也就是未来的兴王,一起到京师来继承王位。徵仲你可不要将我的底细外泄。”
文徵明道:“绝对守口如瓶。对了,伯虎兄你在兴王府……不知官品几何?”
“并无官职在身,只为普通幕宾。”唐寅道。
文徵明叹道:“以你举人之位,在兴王府做个长史也不过分,为何不讨个回来?”
唐寅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浩心想,你个文徵明,一辈子与举人无缘,就觉得做了举人可以随便当官,却不知王府长史只能由进士出任,而且唐寅际遇特殊,傍着朱厚熜这根大腿,怎可能稀罕当个王府属官把自己手脚缚住?
文徵明见唐寅不作答,不再多问,随即便询问朱浩身份。
朱浩笑道:“我师从唐先生。”
文徵明听到后大为惊讶:“伯……伯虎,这……这位竟然是你弟子?他……他已然是湖广乡试解元?为何……之前未曾听你提及?”
唐寅道:“我与他……相识虽久,提携他的地方却不多,他在王府读书,乃世子身边伴读,所以才称我为师。”
“这……唉!”
文徵明自然要感慨命运不公。
我才学这么好,居然一辈子都考不中举人,而这个孩子才十几岁,人家就已经是一省解元,难道是因为湖广和南直隶士子学问上有着巨大的差距?
恨我没出生在湖广?
说话间,孙孺回来了,身后跟着崇明楼几个伙计,每个伙计手上端着各色菜肴。
孙孺走过来躬身行礼:“没什么好招待的,让厨房准备了一些京城特色的菜肴,望几位不要嫌弃。”
文徵明很好奇,这又是哪位?
朱浩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学生,他也是本次湖广乡试举人,与我同来赶考。”
“啊!?”
文徵明心情本来就不好,听了朱浩的话,更像是被人在伤口上撒盐。
唐寅忍不住瞪了朱浩一眼。
有你这个妖孽在,已经很伤我这位朋友的面子了,你怎么还能火上浇油呢?
孙孺不明就里,一脸得意:“那是先生教得好,我本来连生员都不是,全靠先生对我一番悉心教导,三年不到,生员和举人相继考上,简直是光宗耀祖。”
文徵明听了直想打人。
唐寅道:“别听他们胡说,其实……朱浩才学是很不错,少年老成,别看他年岁小,但智计卓绝,你或许可以……哦对了,徵仲,你此行京师有何目的?”
唐寅本来想老友向朱浩请教学问,但凡能押中几道题,过乡试不在话下。但话出口,却发现如此或许会伤老友的面子,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文徵明不好意思跟唐寅对视,人家徒孙都已考中举人,自己却还是个生员,说出去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而且他很清楚,唐寅没考中进士并不是能力不行,纯粹是当年鬻题案被人针对。
“去年大比落榜后,我便想着,不再苛求科举上有进益,恰好江南国子学纳粮可捐个监生,捐监后便到京师来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混个一官半职……正在打听朝廷动向……”
朱厚照天天喊打喊杀,但兵戈一动就需要银子。
皇帝自身又不能产出银子,身边人就帮忙出谋划策,再加上捐监之事并非正德朝首创,捐个贡生想考会试却不可能,只能到吏部讨个官职……
朱浩心知,文徵明的人生轨迹已发生重大改变。
历史上文徵明是在嘉靖元年乡试不中后才被举荐到京师选官,但以蝴蝶效应来说,唐寅因朱浩出现改变甚多,文徵明又在朱浩改变唐寅后,与唐寅有过直接接触……受到的影响自然很大。
文徵明该没考中举人还是没考中,却可能从唐寅身上得到一些启发,心态发生变化,准备放弃科举之途。
唐寅叹道:“即便能在吏部谋求一官半职,只怕无法更进一步。”
唐寅的意思是提醒文徵明,你别执着于当官,举人当官前途都有限,而你又只是个生员,就算捐监,那也只是在仕途上给人擦鞋,何不以自己书画的名声让自己日子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文徵明苦笑:“人各有志。父辈一门三进士,我一向被诩不落家父之风,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不想因此辱没门庭。”
文家可说是江南书香世家,文徵明的父亲,还有两个叔叔,都考中进士。
文徵明在文家的文名最高,科举之路却异常坎坷。
这就形成一种“你才学很好为什么不能当官”的质疑,久而久之文徵明就觉得,我只能当官来平息别人对我的非议。
朱浩道:“文世伯,兴王世子一向很喜欢书画,对于鉴赏书画也有一套,不如回头去见见?”
“嗯?”文徵明不解。
唐寅瞪了朱浩一眼,好似在问,世子几时对书画有研究的?
朱浩则以凌厉的眼神回击过去,好似在提醒,你想不想帮你朋友?
忘了我跟你说过兴王世子很可能会当皇帝之事?若是你朋友实在科举无望,难道就不能走皇帝近臣这一条道路?
唐寅终于回过味来,点头道:“有机会,是该见见。”
文徵明道:“既如此的话,那就劳烦伯虎兄帮忙引荐,若是……不提也罢……”
显然话中之意,要是能在兴王府讨个一官半职,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要不然真无颜回家见江东父老。
第四百二十五章 人各有志、道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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