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怎生忘了,那些人无风也要起三尺浪的!”徐润道,“大人须知,您自小是由姑父姑母抚养成人,沈大人和老夫人便等于是大人的父母,老夫人若是故去,他们是一定会在这上面做文章的!大人此前写的《西国孝歌略论》,已经把这‘孝’字和自己贴得极死,他们必当会以这‘孝’字,还回来对付大人!比如他们说大人于慈亲病重期间娶妾,有违孝道,这折子一上,便会引爆士论的!太后见了这样的折子,就是有心回护大人,只怕也极是难为也!若说一击必死的机会,这便是一个了!”
听了徐润的解释,林义哲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双眉不由得紧皱起来。
“可恶!”
“大人可知,言官风闻言事,上奏是不需明辨实情的!他们若是有意混淆是非,明知姑母非慈亲,却故意这么说,并且夸大其词,以收骇人听闻之效,中枢不知详情,定会认为大人有违孝道,重谴若下,今后若便是知道有误,碍于颜面,也是不会改正的。”徐润接着说道,“若到那时,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先生说的是,这块儿我的确是忽略了。”林义哲知道徐润所言非虚,心中震惊之余,立刻开始思考起对策来。
熟悉历史的林义哲知道,清末言官上折参劾,有个独特的现象,便是官员们不在意参劾的事件是否准确,却看重参劾的内容是否惊世骇俗、振聋发聩、出人意料,以此在朝议中产生轰动效应。为此一些无耻的言官不惜使用编造、夸大等手段。私下里,清流文人们还会评价、讨论哪篇弹劾的故事最为离奇惊人。在甲午战争时,清流领袖翁同龢就曾对一篇弹劾老对头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自甘当日本人驸马的荒诞不经的奏折大感兴趣,称其写得“绝妙”!
倘若编造的故事过于离奇。导致君主震怒,乃至获罪罢官,获罪的言官非但不会以此为耻,反而会十分骄傲,以此标榜自己“敢于直谏”、“强项”。清流士子一流也会将其作为榜样,称之为“佳话”,广为传颂。这样一来,本来是为了杜绝行政失误而设立的监察弹劾制度,因为弹劾者只需为自己的言论承担有限的责任。已经沦落变异到政治攻击的工具!
“先生以为,现在是否便要预留地步?”林义哲想了想,问道。
“必须得预留地步。”徐润直截了当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大人可在给中枢言明台地番情的折中加入迎娶番女一事,就说此事一是为安抚番民之心。二为给姑母冲喜,如此忠孝两全之事,中枢必然不会说什么。日后老夫人一旦归去,若是有人趁机以此弹劾大人,大人便可以此回复,化解舆情。”
“先生所言甚是,”林义哲听到徐润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都是准备给中枢上折子“立此存照”,心下略定,“我今日便拟这道折子,拟完还请先生为我润色一番。”
“这个自然。”徐润想了想。又道,“为赶时间,大人只消将番地情形详细写出便是,这迎娶番女的缘由。老朽来写好了。”
“如此更好!”林义哲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二人计议已定。便立刻各自回房开始拟起折子来。
此时已是入夜,月明星稀,忽而不知从哪里飘来大片乌云,将一轮明月遮掩住了,接着遍是阵阵冷风吹来,一点点的变成了呼啸的狂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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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正公集?日记》:“……八月十五,中秋节,为姑母寿诞,姑母久病卧榻,其日竟能起,余与姑父及众兄弟亲友皆喜甚,……午时,余与妻小趋前敬祝为之寿,姑母尚能端坐笑答,申时,稍觉乏力,乃回后堂歇息。余放心不下,时趋后堂探视,尚无异状。亥时,安然而逝。……余闻报悲悼失次,晕厥于地,半夜方苏……盖余自幼为姑母抚养,爱护有逾亲子,余幼年失母,姑母即余母也,一旦永诀,何其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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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禁城,养心殿。
年轻的同治皇帝坐于龙案之前,放下了刚刚批过的一本奏折,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之后,不由自主的向曾经是慈禧太后坐的位置方向望了一眼。
现在虽然自己的那位严厉的亲生母亲已经不再看着自己处理朝政了,但他有时候,仍然会从那个方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同治皇帝望了望桌面上仍然是厚厚一叠的奏折,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取过一本奏折,继续看了起来。
同在大殿内的帝师翁同龢注意到了皇帝的这个小动作,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自己的这个皇帝学生,内心里,仍然把“皇帝”当成是一样差事来看待!
同治皇帝又看了几本奏折,可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同治皇帝例行公事的在上面批了“知道了”三个字。直到有一本奏折引起了他的注意。
“呵呵,人家娶妾,该着你什么事了?你是嫉妒还是闲的慌!”同治皇帝说着,将奏折丢到了一边,再也懒得看上一眼。
翁同龢有些好奇的上前,拿过这本奏折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监察御史刘浩良参劾代理福建巡抚林义哲“私纳番女为妾”的折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也难怪皇帝感到不耐烦,官员纳妾本是常事,只要不是在守孝期间,管他娶的又是谁人?拿这等烂事说事,皇帝会在意才怪!
因为是参劾林义哲的折子,翁同龢耐着姓子把这本折子看完,刘浩良在折子里参劾林义哲借去台湾番境“抚番”之机,见“番女容色俏丽”,遂私纳之。“日夜淫乐”,“不理政事”,请朝廷治林义哲“假公济私”之罪,罢免林义哲的官职,“以儆效尤”!
“翁师傅看过了,觉着这事儿好笑不?”同治皇帝看到老师也在看这个折子,笑道,“这臣下娶妾,竟然也写到折子里了。”
“若是林义哲于父母大丧之期娶亲。无论何人,皆是有违孝道,我朝以孝治天下,自是不可不问其有违臣德之罪。”翁同龢道,“若是寻常时候。便未免小题大作了。”
“我记着这林义哲乃是林文忠公之孙,父母早已亡故,这时候娶妾,似乎无关孝道吧?”同治皇帝说道,“要说假公济私,怕是也不挨着。再者说了,一个番女。生于深山密林,茹毛饮血的,容貌能好看到哪里去?林义哲所娶者,保不齐是番社酋首之女。林义哲为抚番而安其心,才与其结亲的。当是‘假私济公’才对。”
听到同治皇帝竟然记得林义哲父母双亡的事,翁同龢暗感惊讶。不过皇帝后面说的这番“假私济公”的话,虽然也算有点道理。但他听着却非为君者应有之言,倒象是市井之徒所言一般。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
“皇上所言……极是,此折上的毫没来由,当著掷还申饬。”翁同龢轻咳了一声,给出了处理意见。
“就这么着吧。”同治皇帝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翁同龢躬身领命,同治皇帝接着又批阅起奏折来,不多时,当他批到另一本奏折时,脸色变了起来。
“可恶!今天不会都是参他娶番女的折子吧?”
见到皇帝发怒,侍立一旁的翁同龢先是吓了一跳,但马上便镇定下来。
“皇上,这是……”
“你看看吧!又是参林义哲娶番女的!科道言官是不是都吃饱了撑着了?”同治皇帝怒道,他猛地伸手,把太监摆好在龙案上的奏折都摊翻开,将言官的折子全都捡了出来翻开,果然全是一个腔调,参劾的目标都是一个人——林义哲!
翁同龢看到这些大多是六道给事中言官上的折子,内容全都是指斥林义哲于姑母病重期间迎娶番女的事,也是吃惊不已。
“都是这些东西!朕整天都要被他们聒噪死了!不看了!不看了!”同治皇帝发起脾气来,“朕要去给皇额娘请安了!这些个折子!通通掷还!”
同治皇帝说着,也不等翁同龢答话,便自管自的向外走去,一众侍候的太监们赶紧跟了过去,剩下翁同龢和李鸿藻等几位帝师在大殿里面面相觑。
同治皇帝回宫换了便装,便径直前往长春宫去给慈禧太后请安,一到长春宫,同治皇帝便看到慈禧正和皇后及慧妃说着话,看到今天慈禧太后的心情极好,同治皇帝在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在心里,仍然是畏惧多于亲密。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同治皇帝向母亲拜道。
“快起来快起来!皇帝过来,咱们娘儿俩坐着说话。”慈禧太后笑呵呵的向皇帝招着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皇帝今儿个来得早,是不是看的折子不多?”慈禧太后握着儿子的手,查看着儿子的脸色,关切的问道。
“回皇额娘,今儿个折子不多。”同治皇帝当然不能告诉慈禧太后实际上他今天折子没看完就跑来躲清闲了,赶紧岔开了话题,“皇额娘今儿这么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让儿子知道?”
“你们这些个鬼精灵,眼睛里都不揉沙子!”慈禧太后笑着指点了下同治皇帝、皇后和慧妃,“我这点心思啊!都叫你们看穿了!”
听了慈禧太后的话,皇后和慧妃也都笑了起来,只有同治皇帝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祖宗的脸上,都写着喜字儿呢。”慧妃笑道,“我这一来啊,就看到了!”
“皇上猜猜,今儿个有什么喜事情?叫皇额娘这么高兴?”皇后也微笑着说道。
“是……园子要修好了?”同治皇帝似乎从皇后的眼中看出了什么,立刻说道。
皇后笑着和慧妃对望了一眼,一齐点头。
“还是皇帝知道我的心思。”听到同治皇帝的回答,慈禧太后心中大感欣慰,拍着皇帝的手说道,“皇帝说的不错。这‘天地一家春’啊,眼瞅着就快完工了!这工程啊,比我原来想着的,要快得多!要不是皇帝帮我盯着啊,哪能有这么快!说起来,还是皇帝的功劳呢!”
“此全赖皇额娘洪福齐天,有海外殷商报效,工程用度无缺,儿子只是督促臣工们用心办理。哪里有什么功劳。”同治皇帝赶紧说道。
“要不是皇帝叫外臣引进了这洋人的机器,收事半功倍之效,单凭人力,哪能如此快捷。”看到皇帝丝毫不居功,慈禧太后更加的高兴。“皇帝能想到把这洋人的机器用在园子上,这块儿的功劳,就没人可比!”
听到母亲的夸奖,同治皇帝不由得在心里暗叫惭愧。
他是在看了林义哲上的关于西方机器的折子,和洪钧的《使西日记》当中关于英法等国宫室的记载,才想着要用机器修园子的。
同治皇帝为了加快园工进度,特谕令总理衙门专门发函向李鸿章和林义哲询问。李林二人得谕后各自详细奏报了一番,在得到批准后,从外洋采购了建筑机械,并聘了外国工程技术人员前来助修园工。是以使得园工进度一日千里,终成大功。
“今儿个正好有空,要不然,咱们娘儿几个。这就过去看看?”慈禧太后说到高兴处,忍不住便想要去工地查看一番。
“好啊好啊!老祖宗带我们去看看吧!”慧妃机灵。当先第一个赞道。
“是啊,我们早就想亲眼看看老祖宗当年住的‘天地一家春’是什么样儿了。”皇后也笑着说道,“想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呢。”
“皇额娘若是喜欢,儿子便陪皇额娘过去看看。”同治皇帝起身恭敬地说道。
慈禧当即下令起行,太监们得令准备好御辇,同治皇帝偕后妃和慈禧太后上了御辇,前往圆明园。
不多时,御辇来到了圆明园,坐在御辇上的同治皇帝远远的便望见远处青山翠峰之中,那一片雕梁画栋如同画中的精美建筑,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此时工程已然接近完工,在一些建筑的周围,还搭有木架,不少工人在上面忙碌。而在一些工地上,几台怪模怪样的机械还在运作着。
“果然是人间仙境。”慧妃赞叹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皇额娘的安居之所。”
“真是美不胜收。纵有丹青妙笔,也难绘尽此间胜景。”皇后也感叹起来。
“等全修好了,定要好好的在此给皇额娘热闹一番!”同治皇帝赶紧凑趣道。
“这是自然,不过,这热闹的银子啊,还得我自己掏才是,如若不然,又有人好议论了。”慈禧太后想起昔年自己欲修园却横遭言官谏阻的事,略含嘲讽之意的说了一句。
慈禧太后的话让同治皇帝想起了林义哲今天挨参的事,也禁不住哼了一声。
“这些个言官整天就知道胡言乱语的聒噪,令人烦闷!”
慈禧太后敏锐的听出了同治皇帝话里似乎隐含不快,立刻问道:“皇帝今儿个可是碰上了什么烦心的事?这便和额娘说说。”
“倒也没什么打紧的事儿,就是六道言官参劾福建巡抚林义哲私娶番女的折子多了些。”同治皇帝听到慈禧太后动问,自知失言,含糊的回答道。
听到“林义哲”这三个字,慈禧太后眉毛一扬,立刻问道:“私娶番女?怎么回事?”
同治皇帝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皇后和慧妃眼中流露出的关切之色,而是恭敬地回答道:“言官多人上折子,参劾林义哲借入台抚番之机,私娶一番女为妾,且是于姑母病重期间,说他假公济私,有违孝道,要……治他的罪。”
“这个事儿,林义哲之前的折子里,上报了没有?”慈禧太后略一思忖,问道。
“这个……儿子记不得了。”同治皇帝小声回答道,额头习惯性的冒出了一丝汗珠。
“回皇额娘的话,媳妇记得,林义哲纳番女为妾的事儿,他在以前的折子里说过。说是为了安番民之心,遂从番俗。”皇后说着,又提醒了同治皇帝一句,“皇上不记得了么?就是他上的‘报台地番情折’。”
“对,对,是这个折子,他说过了,儿子想起来了。”同治皇帝赶紧接口道。
“皇后帮着皇帝看折子了?”慈禧太后不动声色的问道。
“回皇额娘的话,那天是太医进了樟脑,媳妇听说樟脑是台湾所产,想知道些台湾的事,便向皇上说起,皇上是以取了几本与台湾有关的折子给媳妇看了。”皇后急忙跪下回答道。
“皇后起来吧。”慈禧太后笑了笑,“皇帝记不得这许多事,你帮他看看折子,给他提个醒儿,倒也不错。”她转过身,望着远处的“天地一家春”胜境,想起往事,叹了口气,“我那会儿,也是帮着先帝看过折子的,先帝还夸赞过我呢……”
ps:女:“你真坏!”男:“你把我掐疼了。”——过去人们把这称为“调情”,现在大家才明白这是x评和自xx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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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七章 汹涌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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