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澜一跨进前厅的门槛,便扫了眼屋里的情况。
他四年都没见过沈正宏了,因而一进来,沈正宏便喜得什么都忘了,站起身就朝他伸出手来。
沈观澜上前几步,和他爹抱在了一起,叫了句“爹”。听得沈正宏红了眼眶,拍着他后背激动不已道:“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管家林叔这次是陪着沈正宏去看病的,见到如今的沈观澜,忍不住也抹了把泪,插嘴道:“恭喜老爷,这下沈家齐全了。二少爷留洋多年,比走的时候成熟多了。瞧这身量气韵,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沈观澜比他爹高了一个半头,长得一点都不像年轻时候的沈正宏。但没人会嫌好话难听,特别是刚刚见到宝贝儿子的沈老爷。
他目不转睛的打量着沈观澜,问了些沈观澜这几年在外面的情况。其实沈观澜一直都有写信回来,大致的情况沈老爷都懂。只是眼下盼回了儿子,免不了要拉着说一番话。
三太太见这爷俩就顾着说话了,徐宴清又站在外面不动,她皱起了细细的眉,等沈老爷说得差不多了才提醒道:“老爷,四妹一直站在外头发呆,不肯磕头呢。”
此刻的沈正宏眼里心里都是这个争气的宝贝儿子,哪里还记得其它的。闻言便道:“这事你们自己处理。观澜,你随我回房去,爹还想再跟你说会儿话。”
说罢便要起身,被沈观澜按住了手臂:“爹,这事怪不得四妈。”
沈正宏疑道:“你怎会知道?”
“三妈打四妈的时候我就在场。”沈观澜看了三太太一眼。打从他开口起,三太太的脸色就很难看了,咬着下唇瞪着他,偏偏又不敢随便插嘴。
沈观澜冲她一笑,只是嘴角的笑意还未完全消失,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他道:“那日我回来,听到四妈院子里传出惨叫声,门口还站着两个家丁拦着。我进去就看到三妈让人抓着骊儿和秀莹,四妈躺在长凳上,当着下人的面挨了三板子。那时候三妈还坚持要打满二十板才罢休,我问她可有四妈做的证据,三妈说不出来。爹,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这样冤枉人,你要是四妈心里会怎么想?要是让你躺在长凳上被人这样打,还让家丁丫鬟们围观你的惨状,你心里会舒服吗?”
这番无礼的话一说完,三太太就开始兴奋了。
老爷平时最要面子了,就连大儿子沈蔽日都不敢当众回他嘴,这沈观澜真是自找死路。
只是她兴冲冲的等着老爷发火,在场的其他人却很淡定。就连沈正宏都像没事人一样,转而瞪着她道:“玉珍,你没有任何证据就打宴清,这便是你的错了。”
三太太没料到老爷不怪说话无礼的沈观澜,反而来怪她。顿时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拽着沈正宏的裤腿道:“老爷怎么能听二少爷的一面之词呢?二少爷都没看到之前发生的事,他若有心偏袒四妹,那我便是浑身长嘴都没用啊!”
沈观澜嗤笑道:“三妈怎么不想想我为何要偏袒四妈?你是在我离家之前便嫁进来的,四妈我之前都没见过。若真要偏袒,我也该偏袒你才是。”
三太太被沈观澜那张嘴堵得说不出话来,见沈正宏不吭声了,便知道这件事没戏了。但她不甘愿一再被沈观澜下面子,急道:“我怎么知道二少爷在想什么?许是二少爷在外学了那些二世祖的做派,见四妹长得标……”
她话没说话便被一个茶壶砸到了肩膀,随即就是碟子碎片和糕点洒了满地。
那茶壶里面装着滚烫的水,砸在她肩上的时候盖子就掉了,茶水泼了她一身,烫的她惨叫起来。立刻伸手拂去旗袍上的残羹碎末,不知所措的看着沈正宏。
骊儿和徐宴清站在屋外,他俩看不到屋内的情况,但里面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眼下听到这声惨叫,骊儿踮起脚靠到了徐宴清耳畔,得意道:“看来三太太吃瘪了,二少爷可真厉害啊!一出手就搞定了贱人。”
徐宴清一直皱着眉,听到骊儿这话便示意她别多嘴,小心被人听到了又惹祸上身。
骊儿不说话了,伸长脖子偷看屋内的情况。
三太太惊恐的看着沈正宏,眼睛里糊满了泪,但是一点哭声都不敢发出来。她嫁给老爷多年,从未见过老爷对她发这么大火的。也不知到底哪句话说错了,怎么就……
沈正宏气的浑身发抖,指着三太太的鼻子,好半天才骂了一句:“贱人!”
大夫人一直抚着沈正宏的后背胸口给他顺气,沈金玲也在旁一直劝着别气。唯有沈观澜翻了个白眼,在他爹说完后又接了句:“蠢货。”
他说的无所顾忌,以至于三太太一听到就气红了眼:“二少爷!我好歹是你三妈!你怎可这样羞辱我?”
“三妈,明明是你先羞辱我二哥的。你啊还是回房间里待着,好好思过吧,别再出来气我爹了。”
沈金玲冷冷道。三太太不知所措的看向了沈正宏,似乎还想说什么,身边的二太太拽着她肩上的衣服,示意她别再说了。
直到回到房间里,三太太都没明白过来自己到底错在哪。
二太太见她不肯去换衣服,只得坐下来劝道:“三妹你嫁进来晚,不知道以前的事也正常。老爷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说二少爷的不是,特别是二世祖这个词,你以后千万别再提了,当心老爷气急了真的不管你了。”
三太太抹着眼角的泪,哭的像个花了脸的猫:“为何不能提?”
二太太只得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
原来沈观澜不但是沈正宏五十岁时才得的老来子,更是沈家这一代的福星。
他出生的那一年,沈正宏背了两年多的生意困局迎刃而解了。沈家的药材生意不但垄断了宜州城,更是打通了运河沿岸的政府关卡,大部分药材的来货价格都降了三分之一。
省下来的银子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了,把沈正宏乐得心花怒放。在沈观澜满月的时候大摆了七天的流水席,就连宜州城的乞丐们也分到了手指粗的鱼翅羹来吃。
后来的时间里,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沈观澜一周岁生日时,沈老爷和宜州军政府达成了合作,又是大捞了一笔。
自此以后在沈家,无人不知二少爷能带旺老爷,而老爷对二少爷的疼爱也不是大少爷可以比的。
沈观澜自小聪明,学什么都有模有样。沈正宏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又舍不得太约束这个宝贝儿子,只要不走歪路便什么都由着他。也是因为如此,他差点长成了个二世祖。
后来沈正宏及时把他送到许夫子那教养了两年,才把他的性子扭回来了。
只是沈观澜的名声在那时便不好了,长久以来外人提到沈家的二少爷,便是以二世祖败家子来形容的。沈老爷虽然生气,苦于没办法堵住旁人的嘴。后来沈观澜要留洋去学医,他便默许了。
听到这,三太太才知道今天踩到雷了。可她还是很不甘心,凭什么沈观澜就是这么袒护徐宴清。她把心中的疑虑说了,二太太又劝她道:“你若是想要对付那小贱人我是可以奉陪的,只是你莫要再动到沈观澜头上。老爷今日不与你计较,难保下次不动真格。”
三太太狠狠地一拍桌子,怒道:“这仇我记下了!他沈观澜可别有什么把柄落我手里,否则定要让他跪着给我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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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都散去后,沈正宏独留下徐宴清一人伺候。
徐宴清随着他回到房间里,像往常一样准备给他宽衣,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眉目间隐隐有着怒火。
徐宴清伴了沈正宏一年多,深知沈正宏的乖戾性子。他在儿女面前是慈父严父的形象,对待妻妾和下人却是另一副面孔了。
徐宴清低着头,手也放下了,道:“老爷有话便说吧,莫要气坏了身子。”
沈正宏没有说话,抬起下巴示意继续脱。
徐宴清替他脱掉短褂和外袍,换上暗红绸缎绣麒麟底纹的寝衣,又伺候着他坐在床沿,给他脱鞋洗脚。
这些事徐宴清做的并不熟练。毕竟沈正宏从不在他的房中过夜,他也不能留在沈正宏的房中,平时这种事都是前面三位太太和丫鬟做的。
沈正宏双手撑在床沿上,看着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水盆里搓自己的脚。
那白净柔软的手和自己那双满是干皮的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搓洗荡起的水花逐渐浑浊了干净的水面。徐宴清没有嫌脏,可他这副顺从的样子却让沈正宏心里更烦了,沈正宏忽然踩住了他的手指。
徐宴清皱了皱眉,再抬头时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般平静的神态了。他道:“老爷若是不满意,我现在就去给三太太赔罪。”
“赔罪?再闹得家无宁日?”沈正宏终于出声了。徐宴清低垂着眼眉,道:“我私下去给三太太赔罪,不让任何人知道。”
他指的任何人,其实就是沈观澜。毕竟除了沈观澜,这沈家也没其他人会那样袒护他到底了。
沈正宏冷笑一声,沙哑的嗓音带出了几声咳嗽,道:“我不过半个月不在家,你就不能少惹点事?这次还把观澜牵连进来!”
说到这里,沈正宏忽然捏住徐宴清的下巴,抬手就是一巴掌。徐宴清被这一耳光打的耳鸣不止,蹲着的身子没稳住,差点往后栽去。他立刻就换成了跪着的姿势,忍着晕眩感道歉:“是我错了,请老爷责罚。”
他低着头,却不妨碍沈正宏看清他脸颊上红肿起来的半边,以及那几条指印。
“说到责罚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沈正宏眯着眼打量着徐宴清,刚才徐宴清刚进前厅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徐宴清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他道:“听说观澜给你诊断过,不但免了你每日的下火汤,还开了一堆好药给你补身子。”
徐宴清知道老爷回来一定会问这个,因而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二少爷医者仁心,但他不了解老爷的用意。”
他答的不卑不亢,沈正宏又看了他一会,这才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观澜不了解没关系,你了解就可以了。等等去擦点祛瘀消肿的药膏,别叫人瞧见了。”
徐宴清忍着心里想吐的感觉,面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多谢老爷。”
沈正宏很满意他这个态度,又抬起他的下巴,指着他喉结上的一块药膏道:“怎么贴了两块?受伤了?”
徐宴清心一虚,立刻垂下眼睫不敢和他对视:“被虫子咬了,我抠的厉害就贴上了。”
沈正宏看了他一眼,伸手捏住药膏的一角,一下就撕了下来。徐宴清痛的皱起了眉,沈正宏打量了两眼,道:“怎么抠的这么厉害?都出血了还贴着药膏,太不当心了。先下去上药,你这脖子白嫩,可别留下什么疤痕,穿戏服要难看了。”
徐宴清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
沈正宏说完想说的,便觉得困劲儿上来了。他抬起一条腿道:“擦吧。”
徐宴清暗暗松了口气,擦完后便伺候他躺下,正要退出去,就听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今晚开始继续喝下火汤,别再让观澜知道。”
徐宴清应了声“是”,关上门的时候眼底浮起了一点湿润的光。
不知为何,眼前居然浮现了沈观澜那张明快的笑脸。
这位真诚而体贴的二少爷,就像戏文里镜花水月里的倒影,与他现世中伺候的老爷有着天壤之别。
他靠在了门板上,手指轻轻触到喉结的位置。那里被他用指甲抠出了几道血痕,虽然很痛,但他只能这么做。他不能让老爷发现沈观澜留下来的牙印……
他看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心里头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方才和沈观澜做那胡闹至极的事情时还是晴空万里,眼下却乌云密布。大雨汇成了雨帘子,沿着房檐砸在青石板砖上,把一切都染成灰蒙蒙的,像是失去了色彩的画卷。
这是沈府的庭园,也是他的全世界,是他逃不出去的牢笼。
他勾起嘴角,模糊的眼中满是自嘲的笑。
他不答应沈观澜是对的。
像他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那么优秀的沈观澜,又怎么可能拥有那么痴心妄想的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