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在地。好似说好一般,一个倒了,又接连有几个倒下,不过片刻,就倒了十数人。
这下,晏苍陵也耐不住脚了,他迈开了步子,扬手令守卫先将晕倒之人扶起,安置阴凉之地,至于其余众人,也让其留待一旁,但却不可放其入城。
这些人来历不明,哪怕晏苍陵心存同情,在未验明他们正身前,他也不敢将其放入城内。
“王爷。”一守卫小心地压低了声,将那些人的过所献出。
晏苍陵蹙眉接过,心念一转,带着过所走回马车边,让季拂心一块儿看――他也不知从何时养成了这习惯,凡有何事,总喜同恩人商榷。
季拂心也将过所拿起,仔细端详。只见过所上所录名姓,只有十数人,远远少于跪倒的这一片人数。且似因汗湿之故,过所上的字迹有些模糊,而奇怪的是,其余人名姓皆能依稀看清,唯有一个写于正中的人名似被汗沾湿,字迹难辨――这人究竟姓甚名谁,已无从得知。尚有一处奇怪的,这过所恰是三个月前所批的,而今日好巧不巧,正是过所三月期限的最后一日。
晏苍陵同季拂心对视一眼,双双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一来,是这过所上未有名姓的百姓,是如同一路通关而到达芳城。二来,近年来大旱连连的,唯有南州一片,可那儿距离芳城,即便是步行,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行程,哪怕人多路上耽搁,也不至于会拖至三个月,且还能恰好期限最后一日到达芳城。两人看着这过所,总觉得尚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可究竟又有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透着古怪。
季拂心也坐不住了,戴上纱帽,从车厢里走出。
避免他扶得不稳,晏苍陵上前去,对他伸出了一只手:“恩人,我拉你。”
“嗯。”这等时候,季拂心也将害羞敛了去,扶住晏苍陵的手,借力下了马车,掸掸衣襟,同他一笑,便随着他走向那些昏阙之人。
这些人被搁在阴凉之地,脸色苍白,容色逼真,唤来的大夫也已探出,确实是中暑昏阙,并未作假。
晏苍陵与季拂心目光相接,彼此都觉得事情愈发古怪。季拂心走去那些昏阙之人面前蹲下,粗粗扫了一眼那些人赤裸在外的肌肤,眉心一沉,站起对着晏苍陵摇首,示意那些人确实未有易容。一般而言,易容之人为了方便,只易一张脸,甚少易别处的肌肤,尤其是手部。若想将手等处肌肤一块儿易了,那凭这群人的数量,便得耗去不少的时日同费用。若只是为了进城,如此大费周章的易容未免太不划算。
那些人确实是农户。季拂心笃定地下了如此结论。晏苍陵不疑他,颔了个首,行到教书先生面前,端出王爷的架势,肃然询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来自何方。”
一看有一身份之人前来,教书先生顿时止住了骂咧,转首对向晏苍陵,凹陷入眼窝的眼沿着晏苍陵逡巡一圈,扯着嘴角,张口便问:“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告知你。”连声招呼都不打,礼数更约等于无,维护晏苍陵的守卫气结,上前来便要呵斥,但晏苍陵反手一挥,让守卫下去了。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何人。如此多人进城,我为了城内百姓安全,到底总是要问一问的。”
“方才我已说了,”教书先生直言不讳,“我们来自一小村庄,因旱灾而无法过活,便来到此处。你们怎问得如此之多,若是不欢迎我们入城,直说便是,何必假惺惺地上前询问,又不将我们放入!”
“哦?却不知你们所在的村庄唤作何名,我好查查。”
“你这人废话恁地多,”教书先生目光闪烁,登时跳了起来,将晏苍陵的话止住,“过所上写得一清二楚,你看不着么。”
“过所?”晏苍陵抖出一方残破的帛,“你所说的可是这东西,可我怎地瞧这东西都不大对劲。且不论是否真有此地,便是这过所的真假……”他吊起一个音,将方才自己同季拂心所想的疑问道出,目光带着审视,凝注在这位教书先生上,“不知这些你作何解释。”
“我……我哪知晓,”这话一落,教书先生支支吾吾,目光躲闪,却不对上晏苍陵的眼。
晏苍陵双眼一眯,跨前一步,重压之势力威逼而去,沉声问道:“你们究竟何人,带着一份假过所长途跋涉而来,怕是并非入城如此简单罢?更甚者,我是否可怀疑,你们的目的并非进城,而是引起骚乱,试图让上位者注意到你们?!”
教书先生陡然一震,将目光错得更开,倏尔啊了一声,指向晕阙的那群人:“小虎子,你醒了!”话未落,脚就先迈了开去。
但晏苍陵长臂一伸,揪住他胳膊用力一扯,一样东西便意外地从他袖中掉出――
☆、第三十八章 ?药瓶
“呀?”季拂心一声讶异脱口而出,未待教书先生反应,便先弯下腰身,将他掉落的物品捡起,眨眼间,已将物品抓稳在了手上,连教书先生都快他不过。
只见这一毫不起眼的小药瓶,放手心里几乎察觉不到重量。季拂心好奇地盯着这药瓶,翻来覆去左顾右看,又对着阳光照了一照,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教书先生脸色微变,焦急得热汗淋漓,伸手想将药瓶抢回,但季拂心动作敏捷地一个转身,他的手便落了空。他再跳起一抓,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料晏苍陵高大的身形一挡,他的手便被生生拦在了半空。
吊着眼梢睨了教书先生一眼,晏苍陵转而将目光放至那小药瓶上,对季拂心为何对那药瓶如此上心而疑惑不解:“恩人?”他斜瞟伸长了双手朝药瓶的方向乱抓的教书先生,想想拿着他人的东西甚是不好,他遂叫唤了一声,期望恩人能将药瓶还给人家。
季拂心也不知怎地,竟玩了上瘾,搁在手心里,丢来丢去地把玩。似乎生怕他将药瓶打碎,教书先生的心都提到了嗓门眼,每每欲伸手抢夺时,他便会将药瓶抛起,惊得教书先生立时将脚步缩回,胆战心惊地将目光锁在药瓶之上。
幸而经由晏苍陵一声提醒,季拂心回了神智,不再把玩药瓶,把手朝前一伸,便欲归来,不料目光打向自己手掌之上时,他瞬间凝滞,近乎风一般的动作,就抢过将晏苍陵手里的过所,同时将药瓶悬开,把药瓶里的药液往过所上倒。
“恩人!”
“啊!不!”
晏苍陵同先生同时喊出,但话音尚未落全,晏苍陵的声音便止住了。
只见过所上的字迹,在季拂心手里那瓶药液倒上之后,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点儿墨痕都未落下。季拂心好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高兴地挥着过所呀呀直笑,献宝一般地递给晏苍陵,还将那瓶药塞进了晏苍陵的手里,示意他也试一遍。
晏苍陵赶紧唤人将暴跳如雷的教书先生拦下,自己亲自动手试了一遍,确实如季拂心方才所试那般,将过所上的字迹消得一干二净。他顿了一瞬,再唤守卫送来染墨的笔,对着方才消字之处,挥就大笔,轻而易举便将字给写了上去,一眼望去,也未有消过字的痕迹。
晏苍陵脸色变得古怪起来,这消去过所上原有字迹,再用相似的字迹来补上新内容的法子,比之晴波模仿字迹仿造过所的手段,更为省力。
依着晴波的法子,若想以不同身份去往不同之处,便得仿造几份过所,而这法子,只需拥有一份过所,便可随意依照自己所需将上头的字迹改掉,往来于各处。
季拂心将脑袋凑了过来,一双眼沿着过所上新写的字迹溜了一圈,啊地叫了一声,取过过所,对着阳光一照,登时便见方才消字之处,融了一大块的水渍,在阳光照射下,十分明显。但若将其平放掌心而观,却未有发现有何不对。
“啊啊。”季拂心将过所上的发现递给晏苍陵看,晏苍陵眉心一沉,将录着渡关人一众名姓的笔迹,同参军所批的笔迹一笔一划对比了一番,还真给他发现了一些不同,这两者的字迹神韵不同。他再一凝目细看,录着渡关人一众名姓处,确实有些被药液晕染过的痕迹。
这分明是被人消字,改动过了渡关人名姓。
“好大的胆子!”晏苍陵愠色顿生,震袖一怒,“竟私下篡改过所,该当何罪!来啊,将其一众全部拿下!”
早在看到晏苍陵发现过所上的问题时,教书先生便已在心底大叫一声不好,趁着晏苍陵还在看过所上的端倪时,小心地抬起了步子往外移去,不料他逃得快,守卫动作更快。
晏苍陵一声令下,守卫们便将那些百姓连带他齐齐围住,摆明要动手抓人了。
晏苍陵本以为将人抓下,关押入牢皆能顺遂,不想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竟然挣脱了守卫的钳制,扑到晏苍陵的面前,跪倒下地,笃笃磕头:“不不不,此事同他们无关,求您放过他们,求您放过他们,若有何罪都由我一人承担!同他们无关,同他们无关!”
若是过所上并无渡关人的名姓,了不起便是无法进城,但若篡改过所,其罪大也,是以教书先生慌张不已。
方才还高傲地挺直背脊不让众人给守卫下跪,现今却除了自己的面皮,低下头来,给晏苍陵磕头求饶,这一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让晏苍陵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且不论教书先生为何篡改过所,便凭他这为众人而折傲骨,力揽罪责救众人的真心实意,已让晏苍陵赏识。
但赏识之余,又有种种疑惑涌上心头。此人既然有能力篡改过所上的内容,为何未将所有人的名姓都未录入其内。究竟他是何人,那瓶消字的药液又是什么,一切皆成迷。
“呀。”恰在晏苍陵疑惑之时,季拂心支肘捅了捅晏苍陵,抬手比划。晏苍陵将季拂心的意思一一读写,在脑中顺成语句:那群人似乎确实有难,且天干热燥,同他们在这儿耗也不是办法。你不妨先暂时将他们放入城内,给他们安置于一处,待查清了他们的身份底细后,再做定论。如此既可收拢人心,又可验明他们目的。
晏苍陵颔了个首,表示自己也正有此意,他遂依着季拂心所言,派人将一众百姓同那名教书先生以关押的名义将其安置下来。教书先生一听晏苍陵要将人关押,登时又急得下跪,不住地喊道:“不,求您求您。”反反复复皆说着“求您”二字,听得晏苍陵烦闷不已。这关押不过是个借口,实则是寻个地方安置他们――到底律法不可违,他若是公然说放他们进城,而不加惩罚,便会落人口实。
怎想这教书先生竟不精明,以为晏苍陵是真有心关押,这磕头声是越来越响,季拂心后来看不过眼,将人拉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啊啊叫了几声,又比划了一番。
不知可是他的动作轻柔安抚了教书先生的心,教书先生迟滞一瞬后,怀着深意看了晏苍陵一眼,便不再求了。
教书先生止住了磕头,回到同伴身边,不想他们担忧,便作谎骗他们说晏苍陵愿让他们进城,到一处地方安歇。一闻得以入城,他们们欢呼雀跃,围上了晏苍陵,俯首便是神鞠一躬,说着什么,上天保佑您,上天保佑您。
晏苍陵面现尴尬,自己虽存了救济之心,但还是有着几分戒备,说真正帮助他们,却说不上来,况且他对那教书先生,也还存有敌意。讪讪地接受了众人的道谢,晏苍陵不忍地再面对他们,挥手让守卫带他们下去。
临走前,教书先生目光深邃地看了晏苍陵一眼,双唇微咬,脚步游移不定,左脚朝前走了一步,右脚又将身子扭转过来,犹豫好半会,还是转身走了。
晏苍陵狐疑地看着他的动作,似乎深觉此人有许多话想同自己说。但此刻他无心过问此事,再者这些人长途跋涉,已是疲劳不堪,当是先让他们歇息,养足精神再说。稍待片刻,看众人安全远离后,晏苍陵便唤人传口信给许颂铭,让其调查此事。
季拂心静静地凝望着晏苍陵的动作,阳光倾落,恰在晏苍陵身上打下一缕光柱,将他面上的热汗照得晶莹透亮。他交代事情时专注十分,连热汗顺着下颔坠落,都无暇顾及,一时情牵,季拂心几乎下意识地便从怀中掏出了锦帕,在晏苍陵回身对自己咧嘴一笑时,轻柔地将锦帕覆在了他的额上,好似对待易碎的物品,动作中沁出丝丝柔情,温柔笑着给晏苍陵擦拭额上热汗。
晏苍陵心头猛跳,扑通扑通,他甚至怀疑这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跳动凶猛得都欲冲出胸腔。他将眼睑低垂,这般的角度恰好能将季拂心修长的睫羽落入眼底,一对睫羽有如羽扇悬在脸上,垂下一道不深不浅的阴影,双睫轻轻一扇,似能产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可将人的心弦扇起。
“咳咳!”晏苍陵尴尬地抬首望天,只见天似澄洗,碧蓝如海,无端地让他想到七年后初见时,在步撵上的一幕。如此一想,热火便涌上了头,他再不敢多想,甩头将那些心思除去。他扯下季拂心的手,想说上一句不必再擦了,但目光一转,落到季拂心额上的热汗时,不知抽了哪根筋,就扯下季拂心手里的锦帕,往季拂心的脸上揉了一把:“恩人你脸上热汗也不少,我给你擦……啊哦。”
方才还擦了自己一脸臭汗的锦帕,竟擦回恩人的脸上,他当真是烧昏脑了……
季拂心被糊了一脸的臭汗,愣了半晌,脸上微现愠色,瞪了晏苍陵一眼,便将锦帕丢入晏苍陵怀中,恼道:“给你洗。”
“……好。”
晏苍陵乖乖地应了一声,看时候也不早了,再待下去太过浪费时刻,遂带着季拂心上了马车,往城外他所说的赏景地而去。
马车在一美丽的山边停住,晏苍陵扶着季拂心下了马车,扯过小厮手里遮阳的伞,近乎谄媚地对着季拂心堆笑道:“恩人,此地景观如何,你可喜欢。”
季拂心打眼一望,只见繁花似锦,高树围合,环境清幽得在空气间都泻出几分清凉之意。
晏苍陵将伞打偏向季拂心几分,笑着指向前方道:“瞧,这儿美罢,此地名唤落霞山,若是至夕阳西下时,到山顶处,便可赏一轮美日。走,我带你上去瞧瞧。”说罢,也不过问季拂心的意思,便带着人顺着山路朝上走去。
因季拂心双脚方好之故,不能行走过久,走不得几步,晏苍陵便得停下,扶着季拂心靠在一旁歇息,待他脚舒缓了,方能继续前行。
但两人原先已在城门时耽搁了不少时候,若再这般慢悠悠的走下去,只怕落了山都无法到达山顶。
晏苍陵眼底沁出了急色,看季拂心走不得几步又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急意一起,跑到了季拂心面前,弯腰下蹲,不过问季拂心意思,便将他的胳膊往自己的肩头挂,双膝一弯,两手一夹,将人负在了背后。一感觉到身后的重量,他便化作离弦之箭,飞一般地奔了出去。
“啊!啊啊!”
☆、第三十九章 ?登山
季拂心被晏苍陵这突如其来的一着,吓得惊魂失色,身子受到俯冲惯性,差些就往后仰,摔下地去。他啊啊大叫,惊得将自己的双手揽上晏苍陵的脖子,脸也埋至了他的脖间,试图由相贴肌肤产生的安全感来将自己的惊慌压下。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脖颈之上,晏苍陵面颊上迅速窜上了红晕,他忽而一个急刹,生生住了脚,想让季拂心的鼻偏离自己一些,不想如此一刹,季拂心又朝后仰,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连惊慌大叫都失了声。
晏苍陵还未察觉到季拂心的不对劲,顿了一瞬,察觉到季拂心的呼吸远离后,他又继续前冲,但步子方前行几步,便觉季拂心安静得忒不像话,忙将人放下,回首一看,他就傻了眼。
季拂心惨白的脸色,连漆黑的纱帽都遮掩不住,清晰地透过黑纱显露,让人看着便生出一股罪恶之感。
“恩人!”晏苍陵叫了一声,扶住季拂心,慌张得不知所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恩人,我对不住,对不住……”愧疚的目光撞上季拂心惊吓的双眼,晏苍陵不敢直视,目光左移右动,极其不自然。
察觉到晏苍陵并无恶意,致歉也却是出自真心实意,季拂心遂在喘顺了气后,一掌轻拍晏苍陵,强扯出一个安定的笑容:“我无恙,我双腿不便,你继续背着我罢,只是慢些,别一惊一乍的。”
晏苍陵喜上眉梢,颔了个首,从怀里取出锦帕,轻柔地给他擦拭了脸上被惊出的汗后,便于他身前蹲下,示意他上来。
季拂心目光垂映着那宽厚的背,心头一颤,将眼睑垂下,敛下情绪,对着那宽厚的背趴了上去,双手揽住了晏苍陵的脖子。
察觉到后背的重量,晏苍陵莞尔,将人负起,掂了一掂,加快步子朝前而去。
这一次,他倒是放缓了脚步,一路行,一路同季拂心介绍着这儿的景色,季拂心安静地听着,嘴角始终挑着一抹浅淡的笑容,直待晏苍陵道上一句话时,他扬起的嘴角微微扯平了。
“恩人,若是你能早日恢复,说话当有多好。”目光高放,天似苍穹,红日似火,无端地让人心胸开阔,生出希望,“红日有升有落,人生亦是如此,何必沉于过往的痛苦之中。而今你手脚俱已好全,便差这一声话了罢,王大夫道你是心病,却不知你这病根究竟为何。可叹我一己之力微薄,做不了什么,仅能带着你出外散心,让你心病无药而愈。”
季拂心心底的一根弦,似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挑起,拨得乱颤,他收回了一只拢在晏苍陵脖上的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儿的心脏分明跳动得厉害。他沉下双目,喉头里一阵痒意,似想冲出什么音符来,他徐徐张开双唇,好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方从双唇中撑开一个小缝,继而再将音符慢慢地从喉中,送上嘴边,再――
“恩人!”突而一声惊叫让季拂心的漏跳了数拍,涌上嘴边的音符也吞了入腹。
晏苍陵转首,迎上季拂心欲言又止的容色,笑容凝滞在了脸上:“恩人,你可是身体抱恙?”不敢多说,便将人放下,再问,“恩人,你可是有何不适。”
季拂心双眼纳入晏苍陵脸上的急切,他淡淡地一摇首,笑容显露:“我无事,快走罢。”
虽说无事,但晏苍陵却不敢再背人,只走到季拂心的身侧,立于他半步之后,小心地看顾着他:“恩人,你先行,也快到了。”他好似看着一易碎的布偶,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周全对待。
季拂心侧过脸颊,啊啊地比划了几下,要晏苍陵先行,毕竟晏苍陵是有身份之人。
晏苍陵却要在他身后照顾,以免他滑倒为由而拒绝了。
季拂心无奈,唯有先迈出脚步,行于晏苍陵身前。
清风徐来,将他身上的淡香拂入晏苍陵的鼻尖,在调皮地打了几个圈,将晏苍陵的心都带走后,又散去了清香,弄得晏苍陵心动旌摇,神魂不定。
眨眼将神智寻来,晏苍陵看着面前的背影,瘦弱得不堪一握,好似只用清风一送,他人便能随风轻飘,登天而去。
恩人,你身上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为何让人看之不透,猜之不着,你又为何要离去,你……
“嗯?”
手上倏尔感觉到热意,晏苍陵一顿,顺着看去,正撞上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瞳。季拂心抬手比划,将晏苍陵拉至自己的身边,会心一笑:“不必拘礼,一块儿走罢,拉着我,便不怕我会摔了。”
拉着我,便不怕我会摔了,拉着我……明明不过是最简单的话语,却如一闷钟,敲在了心底深处,咚,咚,咚,余音淼淼,百转回荡,从心底至全身,都震颤起来。
晏苍陵心神一荡,走到了季拂心的身侧,同他并肩而行。
前往山顶的路有些难走,晏苍陵也收了拘礼的心,一旦遇上路滑之处,便握住了季拂心的手,拉他一把,在季拂心走得累时,会给他擦拭热汗,背负着他再走一段。
有什么东西,正在心里头升温,再将两人燃烧起来。
当两人站定在落霞山顶,极目远眺着沉入山底的落日时,深觉天地浩大,世间万物皆成浮云,不自禁间心胸开阔,。
“哈哈哈,如此美景,若有美酒相伴最是妙哉,可惜啊,可惜。”晏苍陵摇首叹息,走到悬崖之边凝注远望,神思远放,明明是喜笑挂于脸上,却在看了半会后,眉宇间笼上了一层落寞,“人总以为站得愈高,看得愈远,殊不知人愈是高站,愈是寂寞。若能登高而望,却未有一相伴赏景之人,天地之色纵然再美,又有何用,谁人懂你的喜好,谁人会解你的哀思。是以登高,不过是孤独一场罢了。我逢心情不快时,俱会来此,总想着能借由登高远望,将自己的郁结舒展开去,却不想郁结未舒,倒是惆怅涌上心头。这儿太高,所以太静,没有人声,没有鸟鸣,只有虫儿乱叫,扰乱心扉。唉,不说了,怎地唤你来看景,自个儿却陷入哀色。罢罢罢。”
季拂心敛着双目始终不语,用极缓的速度抬起头来,看晏苍陵眉宇间惆怅万千,一时心绪涌动,把手伸向了晏苍陵,握住了那只厚实的手掌。这手掌在往日里,曾不经意间触上自己的肌肤,但只有当自己握着它时,方发觉这手上刻满了沧桑。细细一摸,翻开手掌仔细一看,上头伤痕交错,或多或少印于掌心,甚至有几道深及入骨的伤疤。
一根手指顺着那大掌的掌纹一路而下,恰恰抵在了手腕之处,那一条是生命线,竟绵延至了手腕,可见生命之长。在线的中央,有几处断痕,但在后方,断痕接上,一条顺畅。
“呀?”季拂心指着那断痕,疑惑地抬首去望,正落入一对含着深意的眼眸,那对眼中黑暗不明,有浪涌而生,丝丝缕缕泻出了绵绵情意。
季拂心身子一怔,抿唇淡淡一笑,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终究理智上头,肃整了容色,身上散出疏离――他依旧不改欲离晏苍陵之心。
晏苍陵惨然一笑,摇首道:“我生命虽长,却坎坷不平,若能跨过数道坎,便能一生顺遂,七年前,我已跨过一坎,七年后,尚有许多坎需我跨过,却不知能否熬过。”
收回自己的手,转身一望时,夕阳已落,仅有余晖扑洒大地,染上一片赤橙。竟错过了夕阳,可惜,甚是可惜。
“我们走罢,不然一会儿天便黑了。”视若无事一般,晏苍陵扯出一笑,双手一带,同季拂心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总有一份疏离在两人之间团绕,晏苍陵每当脚步移向季拂心一分,季拂心便会将他的身体错开。数次下来,晏苍陵深觉季拂心是笃定了要同自己分离,原以为自己带他出来赏景,他能收了这心思,却未想……
只怪自己,弄出如此多的乌龙,他欢心未讨着,还让他笑话。
快至山脚时,晏苍陵故意放缓了脚步,不忍再往前踏一步,好似越往前一步,越离永别越近。他屡次张口想将人留下,甚至欲端出季崇德来留下恩人,可话到嘴边,又深觉言语苍白,不知该如何细说。若是恩人是因憎恶他而欲离,那他端出季崇德,便有胁迫恩人留下之意,实非君子所为。罢了,若恩人真离,他便派人送季崇德去追赶恩人罢。
一丝惆怅百回千转,最后晏苍陵仅能哽出一句:“恩人,再陪我去个地方可好。之后,你若想离去,我绝不拦你,也绝不过问缘由。”
季拂心脚步一顿,迟疑片刻,同意了。
晏苍陵带着季拂心走到山脚的一个古亭,当他停驻在这时,他的目光幽深,静静凝望着亭台,不发一言。
亭的匾额上用红字写着三个大字:潇湘亭。
“啊?”季拂心疑惑地望着,这亭一眼望之毫不起眼,若在别处见之,只会匆匆路过,不屑一顾。但这儿却有不少人往来,看到他们俩,往来之人还挂起暧昧的笑容,朝他们会心一笑。
“这是哪儿?”季拂心手指轻戳上晏苍陵,询问道。
晏苍陵眉间燃起一份温柔,解释道:“此处是有情人相许之地。”
☆、第四 十章 ??说话
“呀?”季拂心讶异,目光在晏苍陵身上上下游移,既带着了一分期许,又有一丝迷茫。
晏苍陵对着那潇湘亭三字,足足凝望了半炷香,方从口中一字一顿地道出一个故事:“潇湘亭建亭已有百多年,一直皆被当地人视为圣地,听闻凡在潇湘亭前许下誓言的恋人,均可得到上天恩赐,一生相守。”
季拂心听罢此话,一窜绯红染上面颊,心底有如一条小兔乱跳,心乱如麻。明明说好要同晏苍陵分离,可当晏苍陵说到这些时,他却又生出了几分期待。
晏苍陵看季拂心脸红,略有一喜,他深吸一气,厚着脸皮直视季拂心的目光:“恩人,你我真正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情谊尚不深厚,但这段时日以来,我待你如何,你也看在眼底。你心窍玲珑,想必也猜到我带你来此所谓何意。我不会说些动听悦耳的话语,只有一份赤诚捧于你面前,若你肯承我意,愿伴我左右,我定好生待你,此生绝不辜负。但你若不喜我,我亦绝不勉强,你是去是留,我也绝不阻拦,只望你离去之后,能将‘晏苍陵’三字常挂心头,偶尔归来探我一探。”
刹那,心动旌摇,浪涌潮生。季拂心双唇微动,一时怔在了原地,呐呐而失言。分明不过是最简单的话语,却能在一字一句间剖开心扉,钻入心底深处,掀起滔天巨浪。在他最脆弱时,是那一双臂膀将他扶起,给他依靠。在他最绝望时,是那一条银子链给他希望,心思千转,惆怅百诉,回首时方发现这个人,已在自己心中,挥散不去了。
季拂心双唇缓慢掀起,一阵痒意再次从喉头涌上,再往嘴边冲去,只需再使一使力,便能出声。
岂料,一人如风般迎面奔来,对着晏苍陵便是拱手一拜:“王爷!”
酿好的暧昧被人一招打散,晏苍陵眉宇间涌上不快,挥袖便道:“有话直说。”
那人顿了一瞬,看向季拂心,迟疑片刻,便对晏苍陵附耳低声道:“王爷,季大人晕过去了。”
“季大人?”晏苍陵的心仍挂在季拂心之上,一听此称呼,还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来人机灵,遂又续一声:“王爷,便是季崇德。”
“季崇德?!”晏苍陵陡然失声,“你说他怎地了。”
“他晕倒了。”
“晕……”晏苍陵话音骤止,一声动静从身侧而响,他凝目过去,只见季拂心抖如筛糠,脚步微错,连站都无法站稳,歪歪斜斜扶住了晏苍陵的胳膊,双唇开阖问道:“你说谁晕倒了。”
季拂心如此态度,让晏苍陵心头一沉,更笃定了季拂心同季崇德的关系,当下也不多想,立时在季拂心面前低下了身:“恩人上来,我带你回马车那去。”
季拂心此刻也将拘礼丢到了北,跳上晏苍陵的后背,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晏苍陵掂稳季拂心,化作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到马车边上后,忙将季拂心放入车厢,让小厮策马赶回王府。
赶回府的路上,晏苍陵简单同季拂心道出了季崇德的身份,季拂心听罢后忧心忡忡,也未细问季崇德来府过程,一双拳死死地攥着衣襟,哪怕晏苍陵如何安抚,都无法让他定下心来。
马车匆匆,赶到了王府门前,还未停稳,季拂心便先一步跳下马车,不想他太过急切,脚步一错,身子便往一旁歪去,吓得晏苍陵嗓子眼都跳了出来,将人扶稳了,方往门里带。
许颂铭恰在府门前等候,见到季拂心仅是讶异了一瞬,又恢复常态,一面带着晏苍陵往安置季崇德方向走去,一面道:“王爷大可放心,他应是疲惫过度,方会晕阙。只是他乃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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