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畅谈了一夜,天大亮了路鸣才起身回去。
他在留园有一个单独的专用的小院落,里面有三间房,他不来时,这里从没安排人进来住过,他到了留园就会住进去,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路上,正好遇到已经起来查岗的黄炎宁,两人互道早上好。
“路鸣,你这次立下大功了,恭喜你啊。”黄炎宁一半是正经,一半是开玩笑道。
“同室操戈、父子反目,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有什么可恭喜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这些全都永远不会发生,我宁可砍断我的左手。”路鸣真诚地道。
“嗯,言之有理,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无地自容了。”黄炎宁惭愧道。
“你不是我,理解不了这种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比断手足有过之无不及。”路鸣叹息道。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在战场上,我有时不得不对同窗好友开枪。我立过不少战功,心里却很苦,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庆功宴上,我的感受正像你现在的感受,老实说如果你露出得意扬扬的表情,我真的会瞧不起你。”黄炎宁郑重道。
“我现在困得要死,没精力跟你说话了,改天聊。”路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摆摆手说道。
跟黄炎宁分开,路鸣感到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头重脚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里的被褥已经备好,暖瓶里有热水,供他洗脸洗脚,不过他没有这份力气了,把外衣脱掉后爬到床上就睡着了。
昨天的行动前后虽然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但是精神上承受的压力却是巨大的,也把他的精力差不多耗尽了,又陪着盛有德聊了一个晚上,他觉得再多走几步路可能就要倒下了。
路鸣离开书房后,盛有德虽然已经疲惫至极,还是欣慰地笑了。
事实说明他当初的选择没有错,送女儿去美国学经济学,送路鸣去学法律,实乃明智之举,这两个孩子是他早就选定的接班人。
盛棣从小就自私,只顾自己,不是理想的接班人,充其量是一部分财产的继承人,因为他毕竟是盛家晚辈中唯一的男丁。
盛有德拿出纸笔,草拟了一份准备发给伦敦罗斯柴尔德爵士的电文,又从桌子下面的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密码本,对照着密码本,他把电文译成密码,然后点燃粗大的火柴,把原文烧毁。
看到原文已经化为灰烬在烟灰缸里,他这才按铃叫来管家孙伯。
“把这份电文马上发出去。”盛有德打了个哈欠,说道。
“好的,老爷。”孙伯接过电文,走了出去。
盛有德仰躺在有靠枕的真皮座椅里,他真的感到累了,心力交瘁,有时他真想找个山野隐居起来,不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过几年舒服日子。
但是世道不安宁,他还不能休息,还得发挥余热,起码再打拼个十年,为慕仪和路鸣铺好接班的道路。
现在把担子交给他们,他们是承担不起来的,这份担子太重了。
日本人这时候插一杠子进来,无形中逼着他必须挺起腰杆面对现实。豺财狼到了家门口,他怎么敢把这两个孩子,把盛氏产业丢下不管?
“老爷,您洗把脸吧,您也该休息了。”孙伯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
“电报发出去了?”盛有德问道。
“正在发,电文有些长,需要一些时间。”孙伯笑道。
“嗯,你盯着点,不能误事。”
盛有德把滚烫的毛巾贴在脸上,这样舒服些,也能去除疲劳找回点精力。
他不像路鸣,精疲力竭倒下了马上可以睡着,到了他这个年龄,就是睡觉也需要精力的,为什么老年人多数都失眠,就是因为精力不够了。
如果路鸣知道他这样想一定会大吃一惊,他根本不能理解,睡觉竟然也需要足够的精力。
“老爷,我查过了,小姐出走那天停泊在码头上的是美国五月花号游轮,但那天上船的人中没有小姐的名字。”孙伯说道。
“嗯,我知道了。”这似乎已经在盛有德的考量之中,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盛慕仪留下的信件说明了一个问题,她不是神秘失踪,而是主动出走,如此一来,整件事情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盛慕仪目前还处在失踪状态,因为没人确切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但主动出走,去向就有多种可能性。
“老爷不用太担心,小姐很能干的,一定能照顾好自己。”孙伯伺候着盛有德洗过脸后,笑着宽慰道。
“我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和计划,如果真的跟紫苑一样落在日本人手里,倒也不可怕,现在根本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反而让人担心。”盛有德叹气道。
他的心里,女儿心志高远,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但是她毕竟还小,没有完全成长起来,还需要领着她走一段路。
路鸣就显得更成熟一些,在关键时刻不乱方寸,胆大心细,独立运作一个很大的计划,没出一点纰漏,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盛氏产业首席法律顾问这个位子,虽说早就是为他准备的,但今天才算瓜熟蒂落,顺其自然。
“准备一份聘书,自今日起,路鸣就是盛氏所有产业的首席法律顾问,另外再准备一份授权书,如果我有事不能处理,路鸣可以全权代理我处理任何事务,无论是商业上的法律上的还是家族内部的事务,标上所有事务的字样。”盛有德吩咐道。
“嗯,这是路少爷应得的,您这是要给他套上夹板了?”孙伯笑道。
“对,现在应该是他回归家族,干点正事的时候了。”盛有德笑了起来。
吃了早点,盛有德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见到了女儿慕仪,那是一个人声嘈杂的码头,女儿站在高高的船走廊甲板上朝他挥手。
他看了看码头上竖着的航行指示牌:上海—香港。
不对啊,女儿不是要途经天津取道北平的吗?怎么变成了去香港?他想挤上船去,但人太多了,他在人潮中一会儿涌上去,一会儿退下来,来来回回好几趟,实在是挤不上去。
这时候游轮拉响了三声汽笛,意味着船要起航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大声喊道:慕仪,赶紧下来,你上错船了,这是去香港的船,不是去天津的船!
人太多了,太嘈杂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他抬头再看船甲板走廊,慕仪人却不见了!
他刚想再叫几声,却被一阵铃声打断了,好像是自己床头的电话铃在响。
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中午时分,好歹睡了三个钟头。
孙伯知道,老爷进屋睡觉,一般是不接电话的,所以他会把屋里的电话线拔了。
他在大厅里接电话后,认为有重要的事情,才会给屋里接通电话。
盛有德拿起电话,是淞沪警备司令打来的。
“盛公,一切都安好吧,我的人有没给你添乱吧?”司令官口气很恭敬。
“哎呀,司令大人,有劳有劳,我昨天忙到很晚,也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这件事还真是多亏了你,黄副官很有魄力,事情办得很圆满!”盛有德很清楚,这次如果不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出兵救援,他现在肯定是在日本人的手中了。
“盛公的安全非同小可,不仅仅对上海而言啊,这一点我如果不明白,蒋总司令就得让我卷铺盖滚蛋了。哈哈。”司令官听到盛有德很满意,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
“嗯,我已经让路鸣准备了,给国防部写一份材料,详细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司令的功劳必须让他们知道,省的南京政府吃白食的人整天没事干还在那说闲话。”盛有德深知军中各派势力争权夺利,军人若不是嫡系又无军功,日子很不好过。
“盛公明察啊,改日专程去拜会。我这里也要做个报告,我想问一下,这次事件的起因是什么?”司令官小心问道。
“唉,日本人一直闹着要跟我做生意,好多年了,我一直不答应,他们居然买通了我侄儿企图绑架我,简直是无法无天啊!”盛有德感叹道。
“哦,是这样啊,事情过去了,盛公有惊无险,我就放心了。”司令官说道。
“改日恭请司令官大驾光临留园,盛某人再仔细给你说说日本人……”盛有德担心司令官打听到了一些情报,说话也就留有余地,没有说死。
两人又互相客气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盛有德醒了之后,坐在床上发愣。刚才梦见女儿了,怎么回事,女儿没去北平,去了香港?
他想了半天,觉得这是父女之间的特殊磁场在起作用,一定是女儿给他托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