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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雨凉歌哀思更稠

    “好的,师妹。”林守溪说。
    “师妹?”小禾一怔,很快板起脸,凶狠地说:“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林守溪疑惑地问。
    小禾取出了一片彩色的羽毛,在林守溪面前晃了晃,林守溪立刻想到了某种刑法,微慌,问:“你……你是要拿这个对我……”
    “这是彩幻羽。”小禾说:“我先前就是借助它的力量遮掩容貌,你要是敢不叫,我就利用它变成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模样,天天吓唬你。”
    “哦,那你变吧。”林守溪一下放心了下来。
    “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禾很生气,她将彩幻羽贴在锁骨下端,彩羽融入肌肤,小禾轻声念咒,开始变幻。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就算自己输掉。
    小禾变了许许多多的模样,林守溪都不为所动,她很生气,质问道:“哎,你是瞎子吗?”
    “表象皆为执迷的虚妄,它遮不住小禾光彩之万一,更何况我若这都无法勘破,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喊你师妹?”林守溪说。
    小禾睫羽轻颤,眸光闪动,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油嘴滑舌。”小禾伸出手,去揪他耳朵。
    林守溪躺在榻上,体内封印未消,只能任人拿捏。
    裹着浴袍的小禾欺负了他一阵后起身,赤着足走到了窗边,将帘子落下,屋内一下昏暗了下来,光透过帘的缝隙,在她肌肤上画出光影分明的线。
    “师兄不是向来谎话连篇,能屈能伸的么?怎么让你喊一声主人,你就这么宁死不从呀?”
    小禾淡淡地转过些身,稚美的眉间写着不悦。
    “因为我知道小禾师妹不会拿我怎样啊。”林守溪说。
    “哦……你这是有恃无恐了?”小禾细眉轻挑。
    林守溪点点头,坦然承认。
    小禾叹了口气,她双臂环胸,盯了林守溪一会儿,一时间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调教你。”小禾甜甜地笑了笑,自信地说。
    林守溪也没有反驳什么,此刻他无力躺着,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没有说服力。
    “好了,本小姐要换衣裳了,你转过去。”
    小禾一边说着,葱尖般的指已挑入雪白的束带间。
    “你为何不去其他屋子?”林守溪问。
    “这是我的楼,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小禾不悦。
    林守溪艰难地背过身子。
    小禾浅浅笑道:“不许转过来哦,转过来本小姐就吃掉你。”
    林守溪倒不是慑于小禾的威胁,只是他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自不会做出这等有悖于礼节之事。
    哗!
    似雪不堪重负滑下房屋的斜坡,偏厚的浴袍就这般哗然落地,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轻轻响起,似冬日融雪,似展纸看信。
    林守溪闭上眼,固守本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直到少女说了声‘好了’。
    林守溪回过头,小禾正托着雪白秀逸的发落下,遮住后领露出的雪颈秀背。
    背影偏瘦的灵秀少女转过身,她穿的是一身类似袆服的衣裳,深红色的衣裳褒博垂落,其上绣着金色的彩雏,少女身躯娇小,衣裳却也裁剪得体,其色不静不喧,透着雍容尊贵之意。
    “这是我第一次穿这般好的衣裳。”
    小禾踮起脚尖,身子轻轻转了半圈,话语悠悠。
    “那你以前都穿什么?”
    “自己缝兽皮的裙子穿呀,我还做过一身狐裘衣裳呢,也很漂亮的,那毛绒绒的大尾巴冬天抱着很舒服。”小禾回忆道。
    “那你怎么会琴棋书画的?”林守溪好奇地问。
    “琴亦可自制,不是难事,书画就更简单了,树枝为笔,雪地为纸,是用之不竭的。”小禾说。
    “没想到你从小就这么朴素。”
    “大山深处怎会有锦衣玉食呢?”
    “小禾以后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了。”
    “不会的。今日不过心血来潮,试着玩玩,这样的衣裳根本不适合战斗,如何用以出行?”
    小禾轻轻转着身子,怜惜地看着身上的衣物,淡色的瞳孔遮掩在垂落的睫毛间,显得凄冷。于是整间古色古香的屋子也随之冷了下来。
    她想学着起舞一番,但她所有的动作里皆杀意盎然,虽有独特的美感,却无多少柔弱意味。
    她翩翩地舞了一会儿,只觉得索然无味。
    “师妹先帮我解开身子的封印吧。”林守溪提议道。
    “师妹?”小禾淡淡地问。
    “大小姐?”
    “嗯。”
    小禾稍稍满意了些,她穿着走到林守溪身边,伸出手指点上他的胸口。
    “在孽池时,你的境界至少是个苍碧上境玄紫初境的模样,可……为何没有气丸?”小禾也注意到了异样。
    “我的气丸是黑色的。”林守溪没有隐瞒。
    “黑色?”
    小禾啧啧称奇:“你可真是一个大染缸呀,连气丸都在劫难逃。”
    少女一边嘲弄着,一边伸出手指点中林守溪的胸口,开始移动。
    云真人不愧是仙人手笔,封印落得很死,哪怕是此刻的小禾也颇难撬开。
    “你如今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玄紫境上境。”小禾同样不隐瞒。
    “若我将这个解开呢?”林守溪指着手上的红绳,问。
    “你若胆大,可以试试呀。”小禾微笑道。
    林守溪当然不会作死,他笑了笑,说:“这般重要的东西,你不收回去么?”
    “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需要解开它,那我自己亦随时可能陷入疯狂,届时我需要一个人将它锁回我的臂上,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你最合适。”小禾淡淡地说着,似乎在陈述一件并不重要的事。
    “好。”
    林守溪听着她的话语,心情明朗了不少。
    小禾开始给他解封印。
    解封印之时,原本清冷的屋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小禾娇俏的话语时不时地响起,带着淡淡的调笑意味。
    “你这里好像很敏感哦,是怕痒么?”
    “这里也是哎……”
    “我看你平时冷冷淡淡的,怎么现在眉头都蹙起来了?”
    “是痛么?痛的话喊出来就好了。”
    “……”
    小禾的手指精准地点落在林守溪结实的身体上,时不时发出一句令他也觉得羞耻的点评,林守溪勉强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报仇。
    “……这里也是关窍么?”林守溪忽然问。
    “不是哦。”小禾好奇地眨着眼,“就是我想看看。”
    “你怎么一副想打我的样子?”小禾咯咯笑道:“生气了?”
    “没有,我哪里敢生大小姐的气?”林守溪说。
    “嗯?还敢阴阳怪气我?”小禾眼眸眯起,露出了坏坏的表情,再将他耳朵拧住。
    两人在塌边纠缠了一阵,小禾为他解去了半数的封印,她也累得不轻,轻轻拭了拭额角,却发现林守溪面色微红,与他偏冷淡的神情相映成趣。
    “你好像很紧张?”小禾问。
    “没有。”
    “是么?”
    小禾美眸流转,她轻轻撩起遮住侧颊的发丝,露出了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她俯身贴下,靠着林守溪的胸膛,似在听他的心跳。
    “你的心跳果然变快了哎。”小禾说。
    “你这般……变快也属常事。”林守溪犹豫着说。
    小禾此刻穿的本就接近礼服,较为宽松,此刻俯身帖耳,衣襟轻分,自林守溪的视角看,笔直玲珑的锁骨犹如两架白玉轻舟。轻舟泊于白雪的冰面,其后是玄色笼罩的雪山轮廓,山顶隐约有寒梅含苞绽,孤艳高绝。
    小禾察觉到了什么,小拳头又挥舞了上去。
    ……
    小禾理了理微乱的衣裳,面色重归宁静。
    “对了,其他神侍与他们主人可都已立下契约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小禾回眸,问。
    “契约?”
    林守溪愣了一下,“你真的要当我主人?”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禾蹙眉。
    “契约订立有何用?”林守溪问。
    “防止背叛。”小禾说:“契约为的是让神选者忠诚,以免继神大典的时候发生意外。”
    “难道觉得我会背叛你么?”林守溪问。
    “少来这套。”小禾淡淡道:“这个主人我当定了。”
    说着,小禾将订立神侍的咒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守溪,林守溪假装没有听见。
    小禾不依不饶,又取来了一张软竹片,吮墨挥毫,在其上一气呵成地写了什么,然后以针轻挑自己指肚,挤出一礼血,摁于竹片末端,递给林守溪。
    “你也印一个。”小禾说。
    林守溪犹豫,之前还一口一个师妹的少女,如今要喊作主人,他难以接受。
    小禾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不愿意吗?”
    小禾等了一会儿,倒也善解人意,“算了,给你点时间思考,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给我哦。”
    她手指一挑,勾出了一封红色信封,将薄竹纸的信推入信封其中,封好,递给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了信封,收下。
    “陪我出去走走吧。”小禾说。
    ……
    和风细细,雨水绵绵,林守溪走在小禾身边,为她支着一把深青竹伞。
    小禾沿着楼台的石阶走向,许多身披白衣的人望了过来,皆微微愣神。
    略显昏暗的天气里,这位新任大小姐仿佛破云而出的月,将清辉抖向人间,小禾朝众人笑了笑,大家稍一回神,立刻想到尸骨未寒的大公子与家主,哪怕这位雪发少女再美,他们也不敢多看了。
    他们正在草草地办丧事。
    拉琴的班子看到那绝美而可怖的少女走来,乐声也戛然而止,生怕惹其不悦。
    “接着奏乐便是,我不搅你们。”
    小禾淡淡地说。
    萧索的乐声这才复起,颤颤巍巍,幽咽如哭,送魂魄远去。
    小禾仰起头,目光望着伞面切开的天空,久久出神,仿佛这万千雨丝才是被振动的弦,如泣如诉的声响是它发出的。
    林守溪知道,她在怀念姑姑。
    前面,二公子与三小姐也一道来了,他们看到眼前的少女,俱是一惊,连忙让开了道路,不敢招惹她。
    纪落阳与王二关跟在他们身后,见到林守溪,他们面面相觑,相对无语,亦是有些尴尬。
    自进入杀妖院后,他们便很少有过交流,古庭中相聚时那点算不上情谊的情谊,都快消磨得差不多了。
    几人无声而过。
    走入了那条巷子,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巷子没有修复,一侧的墙壁被劲弩大片地摧毁,地砖大片开裂,有着许许多多的箭孔,林守溪立在他昏睡前的地方,抬目向远处望去,此刻雾气已散,他终于可以将前方塔楼看得分明。
    不得不说,杀手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那恰是屋楼林立之处,高高的木楼展如屏风,二公子、三小姐的住处皆在那附近,据说楼里还藏着巫家不少厉害的供奉。
    杀手在失败之后也很冷静,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若云真人不愿出手,他们短时间内是无法搜查的。
    “孽池里,你一人独行的时候有结下什么仇敌么?”小禾问。
    “应该没有。”林守溪想着自己遭遇到的妖怪,想着遇到的少年们,摇了摇头。
    “对了,箭上有编号么?”林守溪问。
    “有。”
    “嗯?多少?”
    “十五。”小禾说:“十五死在孽池了,那人用的是死人的箭。”
    林守溪叹了口气,说:“我稍后去试探一下王二关和纪落阳吧,孽池里,他们始终没和我们一起行动,说不定发生了什么。”
    “嗯。”小禾颔首。
    走过这条雨水迷濛的巷子,他们去往的是杀妖院的方向,杀妖院也在办丧事,一片暮气沉沉。
    经过了这一次孽池的动乱,杀妖院的幸存者已屈指可数。
    “见过大小姐。”孙副院悄然出现,颇有礼节,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当初剑阁选剑之时,孙副院与云真人的目光都被林守溪所吸引,他们对小禾不够重视,故而发生了今天的灾难。
    “那柄剑还在阁中么?”林守溪问。
    孙副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认识那把剑吗?”
    林守溪略一沉吟,孙副院又抢话道:“你现在性命无虞,说实话就好,老朽也只是好奇。”
    “嗯,既然孙副院这么问了,那我实话实说。”
    林守溪认真道:“我真的不认识那柄剑,只是觉得它……与我似有些契合。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夺血剑被云真人拿了去,我需要一柄新剑,故而想起了这桩事。”
    孙副院看着他,哦了一声,说:“这样啊……那柄剑还在剑阁,只是已被封印起来了,不方便取,其他的剑你自取便是。”
    “封印?”林守溪问:“为何要封印,这柄剑有何凶煞之气么?”
    “凶煞?”孙副院冷哼:“可不止凶煞那么简单。”
    孙副院似不愿多解释,与小禾行了一礼后就消失不见了。
    “……”
    林守溪揉了揉额头,依旧觉得不安。
    孙副院走后,其他弟子迎了上来,他们大都眼眶很红,像是狠狠地哭过。唯有小七立在远处,向这里望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见过大小姐。”
    杀妖院弟子们对着小禾行礼,齐声道。
    他们从未想过,那个原本只是稍显清秀的少女,在褪去伪装后这般美,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让他们不敢直视。
    “不必与我行礼。”小禾柔和地说。
    杀妖院的弟子虽刁难过他们,但无伤大雅,她亦不会放在心上。
    林守溪慰问了一下十二与十三的伤势,又询问了一番杀妖院的情况,两人都一五一十地作答了。
    十三也是个小姑娘,她时不时偷偷打量小禾,目光闪避。
    “有事么?”小禾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嗯……只是想起了阿十之前说的话。”十三支支吾吾道。
    “阿十说什么了?”林守溪问。
    十三看了十二一眼,十二跑入一间屋子,取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林守溪。
    “这是阿十昨夜整理的,本想亲手给你的。”十二说。
    “这是……”
    “这是阿十送给你的礼物,虽都不是怎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是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了。”
    “这些宝物你们自己留着就好,你们比我更需要。”林守溪说。
    “其实……”十三忽然开口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阿十说,你以后一定会把小禾娶回家的,他怕以后没有机会,先将礼随给你们,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林守溪看了小禾一眼。
    小禾淡淡道:“我听得到。”
    这般距离的悄悄话,当然瞒不过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
    十三连忙掩唇。
    十二问:“那敢问大小姐,这礼物,林兄弟能收下吗?”
    “看他自己。”小禾清冷道。
    迎着众人的目光,林守溪抱着这个包袱,说:“既然是阿十的一片心意,当然要收下。”
    十二与十三相视一笑。
    倒是小禾,撇了撇唇,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开心。
    他们在杀妖院走了一圈,参加了弟子们的葬礼,然后一同回到了他们过去的屋子里。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有些困意。
    明明没过几天,他却有一种恍如过了许多年的感觉。
    哀歌从窗外飘来,细雨将窗沿打湿。
    两人一同坐在窗边听了一阵。
    “你好好养伤。”小禾说。
    “多谢大小姐关心。”林守溪说。
    “我没关心你,只是我以前便偷偷发过誓,以后一定要揍你一顿,你现在这般萎靡模样,揍你也没什么意思。”小禾轻声说。
    “嗯,只是待我伤好,你可未必是我对手了。”
    “哼,那就试试看咯。”
    两人屋内静坐,推门而出时,云真人来了,他垂着衣袖,沾着霜雪,疲态尽显。
    “那头邪灵……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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