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十八天过了,你想干点什么?”
当周榛宇打破车内寂静,转头问这句话时,楚娜戴着一副盖住半张脸的墨镜,正单手支颌,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尽量不去揉被压得生疼的鼻梁。
“先出去跑跑步吧。”她淡淡回答。
注射疫苗这二十八天,她不能剧烈运动,要戒辛辣刺激,戒海鲜山珍。总之就跟她此刻的语调一样,淡出鸟来。
他看看她:“这么自律。”
“嗯哼。”
她原本想说,开玩笑,不然我每周996,伏案十小时,你当我这一直保持在22以内的体脂率是怎么来的?
但一想起昨日那位夸夸其谈的男实习生,她忍住了。自我炫耀是最低级的求偶行为。不可以,楚娜,记住你是个狠角色。
周榛宇说他人生最自律的时光估计得追溯到高中军训。那时候学校把所有人拉到城郊营地军事化管制。这天熄灯以后男生们聚一起打牌,碰上教官查房。门一开,其他人飞快将牌塞到被子底下。只有他背对门,拿一手纸牌被抓个正着,回头跟教官面面相觑。
楚娜不由好奇起来,想当年没看出来啊,阁下还有这么淘气的时候:“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报告教官,我没在打牌,我在算命。”
“哈哈,然后呢?”
“然后教官看一眼,说挺好,那你肯定也算出自己马上要做一百个俯卧撑了吧?”
楚娜吸口气,压住一阵爆笑:“这么坑自己,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周榛宇微微叹口气:“我哥教的。他还教我如果是打麻将被抓住,就说在3D建模。”
“3D建——你还真信了?”
“那倒没有,当时我说哥啊,你是不是当你弟傻?结果事到临头脑子一片空白,竟然只想到这个。事实证明,还真挺傻。”
“哈哈哈。”楚娜拧开水瓶,喝口水勉强压住笑意。小女孩才会花枝乱颤。不可以,要记住你是个狠角色。
这时候周榛宇转过头看她:“哎,你确定咱俩那会儿不认识?当年的我虽然是个傻小孩,但还挺有名。”
狠角色楚娜差点把那口水喷出来,用手背擦擦嘴巴:“请问您什么时候不有名?”
周榛宇也没再追问,对她挑挑眉,以示坦然接受这份褒扬。
她看看他,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些人的自我炫耀——就还蛮可爱的。关键在擅于炫耀,也要擅于自嘲。
而且没错,他确实很有名。军训那时候她在距他两百米的女生宿舍,第一天就听说隔壁班有个长得好像漫画一样的男孩。
楚娜至今还记得女同学们那亮晶晶的眼神,也记得自己的回答。当时她嘻嘻哈哈打断她们——“你们见谁都说是帅哥,上回那个还没我高,这个又能帅到哪去?什么漫画,不会是蜡笔小新吧?”
被女同学们按在床上一顿群殴:“顾娜,你能有一点少女心吗?”
是的,她高中时并不姓楚,因此即使周榛宇前去翻阅高中花名册,也不会在上面发现楚娜这两个字。
她既然转移话题,周榛宇也没再追问,转而道:“待会想吃点什么?”
“不了。”都已经缺乏运动,当然得克制饮食:“反正我要忌口,喝点粥就行,你自己去吃好吃的吧。”
周榛宇未置可否:“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毛病,大夫会告诉你,你就逮着辛辣油腻吃,吃越多好得越快?”
“有啊,四川人的思乡病。”楚娜叹口气:“今夜我们都是四川人。”
周榛宇看看她:“火锅现在不行哈。”
“明白,你放心。我这点自制力还有。”开玩笑,不然你以为我每周996,伏案——哎这话题是过不去了怎么着?
“四川火锅肯定是不行,但我知道有家药膳汤底,倒挺清淡,要不要试试?”
“异端,异端。”
他笑:“行,那就先展望一下吧。想象二十八天后,你面前有这么一锅红油沸腾,辣椒、花椒和各种香料在锅里翻滚。牛羊肉被片得像纸一样薄,刺身在冰块上咝咝冒着冷气——”
他的声音仍有一点哑,像厚丝绒摩挲着你的听觉。在此之前,楚娜对这些需要忌口的食物,倒也没到抓心挠肝的地步。但他的语声将什么勾了起来。近似食欲,但更加空虚。
她忽然觉得肚子很饿。饥饿感到底是因为食物,还是因为是不能碰的食物?
“你可以从现在就开始想,想到时配点什么。”
楚娜沉浸在饥饿中,一时竟乖乖回答:“啤酒。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倒进杯子就起一层水气的。咖啡,还有咖啡。你知道江镇那家网红店吗?我有次出差过去,他家的摩卡超绝,泡沫要打得厚,加两——叁勺枫糖浆。”
说到这才发觉自己被带跑了,醒过神来:“喂你就非得招惹我是吧?你要不要干脆在我面前表演吃朝天椒喝老白干呢?”
最后两人还是去吃了那家异端火锅。结论是如果火锅界也有宗教裁判所,这种性平味甘淡出鸟还贵上天的店,怕不是要被第一个绑上火刑柱。
但怎么说呢,好歹是顿火锅。她中午原本打算吃沙拉来着。
出得门外,周榛宇提议送她回家休息。
“不,我得回所里。”
“这么晚了?”
楚娜耸肩:“你对社畜的生活一无所知。”
周榛宇说他还是知道一些的。刚进涵宇时,他也曾每天清晨被大哥唤醒拎去应卯,从采购部到产品部到市场部一间间转过来,逼他熟悉业务。
“然后呢?”
然后他哥那边费尽唇舌,一回头,他已经靠着墙睡着了。几个月下来,兄弟俩都差点要疯。
楚娜笑,笑完了想,他真的很擅长自嘲,太擅长了。
两人往停车位走。黄昏将近,人间烟火正浓,不知哪儿传来炒栗子和烤红薯暖融融的香味。
周榛宇一边与她闲谈,一边仿佛无意识地伸手,扳住自己右肩拧了拧。
楚娜这时已完全放松警惕,随口问:“怎么,肩周炎犯了?”想你一个富贵闲人,怎么跟社畜一样的毛病?
周榛宇摇头:“旧伤复发。”动动右肩:“这儿。”
楚娜“哦”一声,哦完就没了下文。
也是很险,她刚差点就脱口而出——“不可能,不是伤在左边吗?”还好,反应及时。
倒是周榛宇转头看看她,主动问:“不好奇?”
这个狡猾的家伙,果然又在套路她。她淡淡回道:“是你的隐私。”
“没关系,可以告诉你。十年前,有回我在小巷里遇上劫道的,被捅了一刀。”
平铺直叙,丝毫没有悬念和戏剧性的语气,默认在场唯一的听众对走向了然于心。
“那是个大雪天,血往肺里灌,发不出声音,更别提四周根本没人。我知道自己完了。相信我,一个人要同时干两件事——死和等死,那滋味可不好受。”
“别讲了。”楚娜打断:“怪吓人的。”
“没事,有人救了我。”他说:“一个年轻女孩。可惜后来只见过一面,还就看清个背影,一直没找到。欠着这么大笔人情,我都不知该怎么还。”
“那就是不要还的意思呗,她不要你感激。”
周榛宇没接她的茬,顾自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位天使。别这种表情楚小姐,我知道这词特土,但对于当时差点挂掉的我来说,这是直觉,不是比喻。”
楚娜沉默许久,笑一声:“是啊,你仔细瞧瞧,没准她背上还长了两个小翅膀呢。”
话音刚落,只听滑轮声响,接着一名脚蹬溜冰鞋的制服小哥远远溜来,到他二人面前一个急刹,从保温桶里拎出一只纸袋:“悬赏单,谁的咖啡?”
周榛宇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示意自己空不出手。她接过纸袋,坐进副驾驶,抽出咖啡正要递给他,不由“吔”一声,将杯子旋过来看了看:
“不是,这家店什么时候在陵城开的连锁?”
正是她提到那家网红咖啡店。再看标签,一小时前出的单。江镇是附近地级市,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一百多公里送过来,咖啡还温热着。
“喂,你是什么万能许愿机吗?”
他正打方向盘倒车,注意力都在后视镜上:“不,我就是想尝尝到底有多绝。不过可以分你一点。”
“可我刚打过针。”她提醒道。还是在他的监督下,盯着药水打进她胳膊,“你今天送我一趟,不就为了来看着我的?”
“要是一口咖啡就能让疫苗失效,那我二十四小时也看不住。喝吧,这事就咱俩知道。”
楚娜打开杯盖,咖啡泡沫丰富,甜腻到让人昏了头——她刚才为什么非得说叁勺枫糖?贪心。
萦绕的甜香中,车载音响传来熟悉旋律:“……But e ye babsp;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And white with snow
I'll be here,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正是从前那首《danny boy》,从一半开始,想来常循环播放。
楚娜不自觉叹了口气。
周榛宇看她一眼:“不喜欢?可以换一首。”
“喜欢,就是伤感了点。”
或许是转录的黑胶,只听唱针刮擦胶片,咝咝轻响,仿佛背景里正下一场细雨。二人再未交谈,在这场细雨里默然前行。
“……Oh Danny boy,oh Danny boy,I love you 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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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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