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姐,我先走了。”前台接待小妹换了自己的便装从更衣室走出来,冲正在击打沙袋的林回雪说道。
林回雪停住沙袋,冲她挥了挥手:“去吧,辛苦你了。明天见。”
“嗯。”受了林回雪的夸奖,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拳馆。
李广成看着手机从电梯里迈步走出来,远远瞧见林回雪在打拳,便指了指擂台:“你要打,不如跟我对练啊。”
林回雪绕着沙袋打了半个小时一点气喘的迹象都没有,听见丈夫主动请缨要跟自己对练,不由得喜上眉梢,向他招呼道:“好啊,只要你别打不过我耍赖就行。”
“我打不过你?讲笑话也要遵循逻辑好吧?”
二人各自从两头纵身一跃跳上擂台,不戴护具也不换衣服,都冲对方拱手行礼,而后摆开架势。
既然是跟媳妇对打,输赢都无所谓,李广成也不讲究什么寻其破绽、后发先至,直接迈开步子向林回雪冲去。林回雪见丈夫气势汹汹,左腿向右后撤步,抽身躲过了直来的崩拳,右臂轻舒向李广成颈左探去。
李广成见状左臂一抬挡下林回雪这招,右手随之来抓她手腕。林回雪屈膝探步,俯身游走,从李广成的左臂之下滑了过去,她八卦步走得顺滑流畅,果然身似游龙,难以捉摸。抢到了李广成身后,林回雪抬掌向李广成颈后劈去,李广成早有警惕偏头闪过,扭身扣住她肩膀,手上劲朝左,脚下劲朝右,一记低扫将林回雪摔翻过去。
林回雪自然不会就此败落,只见她伸手一撑地,竟借李广成摔她之势向他脑袋回以鞭腿。李广成抬手一挡,不提防脚下被林回雪另一只手搭住脚踝。
“喂,你穿着裙子也想用地面技来锁我吗?”李广成说着脚下猛地一震,千斤之力坠到腿上去,凭林回雪腕力根本无法扳动。
带入地面的想法失败,林回雪“嗖”一下站起身来,象征性地拍了拍手上的脏污:“反正已经关门了,又没有外人。再来!”
说着,林回雪又纵身上前,她步子压得极低,李广成以为她又要攻下盘,于是气往下沉做好了准备。哪知林回雪虚晃一招,忽然腾身而起去攻李广成咽喉。李广成吃了一惊,左臂拦右臂穿,将林回雪胳膊抵在了两臂臂弯之间。这下李广成只要稍微用力便可折断林回雪一臂,应该算他胜了。
可就在他松懈的刹那之间,林回雪脚步灵动,身子一转掌法一钻,小臂上忽然撑起一股刚劲将李广成双臂“砰”一下弹开,而后林回雪拧身追击双掌齐出,一声脆响拍在了李广成胸膛上。
李广成吃了一击,往后退了半步,想要再出手,又觉得自己已经吃了一招,算是输了,于是笑着冲林回雪拱了拱手:“老婆厉害,我输了。”
林回雪似乎对李广成刚才的表现不是很满意,跳下擂台一边洗手一边问他:“你分明是不用心跟我打,看不起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李广成跟过去解释道,“我那些打法太凶,不敢乱用。”
顿了一下,李广成又笑嘻嘻说:“不过你刚才那下拧身仰探接双撞掌打得好,我也是没意料到,这打法也就你这么软的腰能使得出来。”
林回雪关掉水龙头,笑着往李广成脸上一甩水:“吵架的时候说我长手长脚的打八卦掌像个怪猴子,现在又会说好听的了?”
“那是气话,这是实话。”
“好啊,我总算是明白了,”林回雪见李广成一脸奉承模样,撇了撇嘴,“你还说游书浪里浪荡没有正形,说话颠三倒四胡搅蛮缠,这不都是跟你学的?”
李广成嘿嘿一笑,忽然想起自己跟林回雪切磋岔开了话题,便将手机递给林回雪:“差点忘了,我明天要去趟恒玉。”
“去干嘛?”
李广成为难地耸了下肩:“哎呀,‘定戢会’换会长了,邀请我去参加交接仪式。虽说我没什么兴趣,人家来请咱不得去看看啊?”
所谓“定戢”,定功戢兵。《左传》有言:“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定戢会起于17世纪,最初是无名的民间门派纠纷调解组织,官家为固皇权,资以钱粮盐铁,名以定功戟兵,定戢会由此而生——东西流派、南北拳术,各派武学由此一会得以联接。后时局动荡、天下剧变,风起云涌、新旧更替。又过二百年,火器西来、国门洞开,局势经百年离乱而终一统和合。定戢会沉浮数百年终于重建,时代变迁,如今定戢会以发掘流失拳种、弘扬武学为己任,并致力于无力经营的小门派的传承,在社会上颇有名望。
实际上,虽然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但为世人所知晓的拳术流派不过冰山一角、依附于大势力的门派数不胜数、如龙文斋一样干脆自成财阀的也不在少数,门派间的私斗虽沉于水下,却达到了空前的频繁。在这样的环境下,定戢会调解纷争的职责就更显重要。
“我记得田求安的任期还没满吧?”林回雪虽然不怎么关心这些事情,但通过李广成和韩授也多少有些了解:定戢会现任会长是高安市长乐拳馆馆长、项王枪与金翅拳传人田求安,田会长现年五十七岁,虽然说话鼻音重又有点抠门,但任会长期间一直克己慎行,也算无功无过。明明还有将近一年才应该卸任,为什么提前更换会长呢?
李广成摸着下巴猜测道:“我听说田老哥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可能是年纪大了情况不好,力不从心了。”
“管他的,你去吧,”林回雪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反正这种事情我向来不爱参加的,你去了就代表我了,到时候记得跟我师兄问个好。”
“好嘞。”
“你可得在游书学会了呼吸法之前回来啊。”
“这可难说,游书天赋不低,今天可能还摸索不出什么来,明天没准就小有成效了。我们约定半个月验收,那时候我肯定回来。”
……
第二天,太阳还没露头,诡异的嘶喊声便已经响彻树林,方圆数百米没有鸟雀敢在枝头逗留。那些稍稍驻足的,也在一惊一乍的怪叫惊扰之下很快地飞离了此地。
透过薄雾、穿过层林,李游书的身影出现在帐篷边最为粗壮的那棵树前。冲拳、摆拳、勾拳、劈掌、掸手、戳指、鞭腿、肘击、膝撞、贴身靠甚至是头槌——李游书正用尽一切手段殴打着眼前这棵大树,汗滴汇聚细流从他额前脑后淌下,被浸透的背心紧紧黏在他的身体上,显露出同龄人中少见的健硕身材。
怪叫同样也是李游书发出来的,时而如同猿猴般“芜湖”,时而如同破风箱般嘶喘,有时又断断续续地唱上几句“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他这么做是为了分散自己的痛苦,实际上,他已经高速连续殴打那棵树超过了三个小时,他要将自己身体里的气力压榨得一干二净,要让自己倒下之时连流泪和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一丝。
这是李游书继打坐之后想到的第二个办法。既然极致的“静”不适合自己,那就采取极致的“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开发身体的潜能。
这也是李游书回忆梦境时想到的:骑着鲨鱼的婴儿,多么可笑的形象。可鲨鱼这种生物如果停止游动,很快就会陷入窒息;胎儿虽然在子宫中无法使用口鼻,却可以靠脐带实现氧的置换。
现在的我就是鲨鱼,过后的我就是胎儿!
累死啦!累死啦——!!
李游书的脑海中闪过一声又一声的哀嚎,但他依旧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要打,要狠狠地打,自认为的精疲力尽不是精疲力尽,真正的倒下才是精疲力尽。他手上的动作已经比三个小时前慢了不是一星半点,但越是这样李游书越高兴,等到自己真的无所保留之时,这副身体能否回应自己的期待呢。
新长出来的树叶伴随树干的颤抖而一同晃动,树下稀稀落落地盖了一小层树皮的碎屑残渣。树不会哭泣,它默默地承受着李游书的击打,等待他累倒在地的那个时刻。
终于,李游书的拳头碰擦在树干上,手腕一歪向右滑了出去。在那瞬间,他感觉到了树的反击。这棵默默无言的树,迅捷而有力地架开了自己的攻击并将自己狠狠地摔了出去。
树并不会动手打人,是李游书脱力了。他最后一拳滑脱,身体已没有多余的力量调整重心,于是整个人向前栽倒在地。
扑通一声,李游书趴在了地上,长长地向外呼出最后一口气。他确信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了——四肢如同被斩落一般失去知觉;双眼疲劳而充血,透出骇人的红色;呼气的气管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连勾一勾小手指都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情。
汗水很快地洇湿了李游书身下的土地,几片树叶翻腾舞动着落到了他的身旁。在这瞬间,李游书觉得自己呼出的这口气好长,长得没有尽头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缓慢,他看见了尘埃的飞舞、看见了草尖的抖动、看见了蚊虫振翅的间隙、甚至看见了空气的流动、微风的轨迹。一切都那样清楚明了,又如幻梦一般不可思议。
此刻,李游书唯独没有感受到自己。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尘霾林影,笔直打在了李游书身上。
我明白了。
我在万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