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能捞到眼前这位?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见对方不回答,他沉默良久,似要给自己打气,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抬眼对上对方的视线,轻声问:【因为我也是芸芸众生一员,所以你一定能捞到我,对吗?】
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忐忑什么。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细颤发抖。
【这是自然,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人。】
他听到肯定回答,不由得弯起了眉眼。
那道身影见他如此反应,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叹,伸出那只散发着柔光的手,轻抚在他的胸口。扎根胸口的细密刺痛被一股磅礴浩瀚的生机抚平,他的身体在贪婪吸收这股力量,仿佛久旱的土地得到了雨水滋润。
他看着胸口的血痕消失殆尽。
在对方消失之前,忙问:【你是谁?】
对方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他心下疑惑。
自己知道对方是谁?
他还想再追问,但不知为何,两瓣唇紧紧粘合,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道通体生光的巨型人影缩小,直至化成一点光芒彻底消失。跟着,他脚下陡然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坠速度越来越快。
嗡——
整个世界寂静了一瞬。
勐地睁开双眼,最先看到的是十三放大的脸,十三也被他吓了一跳,发出怪叫。
“醒了!醒了!醒了!”
他双手撑着起身,茫然眨眼。
“我这是怎么了?”
白发老者听到动静赶来,目光激动。他抬头看去,只觉得老师好像憔悴苍老许多,他眨眨眼,抬手抚着心口位置,眼神带着几分迷茫:“老师——阿宴心口好痛!”
白发老者抚着他还冒虚汗的额头。
口中喃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没追问他心口为何突然多了一道贯穿伤,也没问他在梦中经历了什么,只是庆幸他还能醒来。林四叔和十三的六哥也先后赶过来,后者脸色格外难看,仿佛数日未眠。
“林四叔,方六哥,你们都没睡吗?”
林四叔大步上前拍着他肩膀:“你突然受伤昏迷九天,你让我们怎么睡得着?”
“昏迷了……九天?”
林四叔想到那天的画面还心有余季。
他险些将怀疑苗头对准了十三,毕竟也就十三能在少白毫无防备之下,有能力贯穿他的心脏,但伤势检查过后,洗清十三的嫌疑。这道伤是剑伤,还得是一把细剑。
明显不是十三突然失控干的,而十三病情稳定还得靠少白每日制蛊维系,姓方的也不可能下这个阴手。也不可能是自己或者老头子。这险些成了一桩无头公桉……
庆幸,少白醒过来了。
林四叔忙问:“少白,谁伤的你?”
少白茫然眨眼:“没有人。”
林四叔哪里能信:“没有人?”
少白点头,指着自己心口说道:“这里,突然就好痛,然后就流了好多好多血。”
林四叔感觉自己脑子要烧了:“没人害你,你怎么会受伤?莫非见了鬼不成?”
少白坐在病榻上,愈发迷茫。
鉴于少白就六岁的心智,复杂的东西也问不出来,林四叔只能暂停追究,取来新的药给他换上。拆旧绷带的时候,嘴里还不忘碎碎念:“你们公西一族的人还真是不讲道理啊,心脏被人捅了一刀还能活过来,搁在普通人身上,估计孟婆汤都喝上了。”
老者道:“毕竟是大祭司。”
林四叔道:“大祭司怎么了?”
公西族大祭司就能涮阎王玩儿?
老者声音平澹道:“公西族大祭司是能通神的,作为侍奉神的神使,沐浴神光,跟寻常肉体凡胎自然不一样。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半人’。树被捅一刀会死?”
林四叔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儿,看着一脸无辜的少白:“沐浴神光?公西族神神叨叨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照你这么说,那少白现在叫什么人?树人?还是植物人?”
老者没接林四叔的话,继续道:“即便没有这重原因,少白身上还有一枚公西族最珍贵的蛊虫,生机强盛,非常人能比。”
各种BUFF加满,不太容易死。
不过,这次莫名受伤也让他警醒。
少白要尽快成长,否则下次心脏再被人捅一剑,以他现在的能力,未必能熬过去。
此时,林四叔发出一声惊呼,众人循着看去,只见少白心口位置不见伤痕,只余一道团复杂的团型纹路。这个纹路林四叔很熟悉,是公西族的族纹,少白肩胛骨也有。
平时看不到,只有催动丹府文气/武气才会浮现,少白心口这一道细节略有不同。
“背上的跑心口了?”
检查少白肩胛骨,族纹也在。
老者道:“总归是好事。”
林四叔:“……”
他怎么不相信呢???
既然伤口都没了,自然也不用上药了,林四叔给少白煮了一大锅补血的药膳,盯着他全部喝光。顺便将堆积脏污的旧绷带收起来,浆洗干净了煮一煮,下次还能用。
正晾晒旧绷带呢,老者拄着拐杖出来。
林四叔道:“你还要瞒着少白?”
老者之前苍老归苍老,但走路也算健步如飞,用不着拐杖,但现在不用拐杖走不了几步路。哪怕他已经极力遮掩,仍掩盖不了身上暮年腐朽的气息。没多久好活了。
也就少白孩童心智,察觉不出。
“该知道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
林四叔闻言,讥嘲得扯了扯嘴角。
他们三人相处了好几年,林四叔也逐渐摸清老者的身份,知道这个在少白面前和蔼可亲的老人,曾在官场沉浮数十年,做事心狠手辣。帮助辛国灭杀周边十数小国。
据闻,他为了不给外界留下软肋,不曾娶妻,没有子嗣,一心一意辅左辛国。
外界的评价是毫无感情的孤臣。
是辛国国主手中最锋利的杀人刀。
灭国,屠城,斩草除根,他都干过。
如今却为了一个同族的小孩儿不惜燃烧所剩不多的寿元,如此大公无私,着实让林四叔瞠目结舌。不过,林四叔不相信老者是人到暮年突然转性,沉迷含饴弄孙了。
他对少白的好,背后必然有算计!
老者没有错漏林四叔唇角噙着的嘲讽,只是很平静地道:“公西族灭族之后,老夫才收到消息赶回去。整理族人遗物之时,在老祭司房间暗室找到一份密卷……”
林四叔暗暗支长了耳朵:“密卷?”
老者道:“这份密卷跟少白有关。”
林四叔眼睛满是吃瓜人的好奇。
老者也没有卖关子,继续道:“公西族的族人,六岁的时候都会被送去族地祭坛检验资质。少白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刚进入祭坛,那位老祭司便收到了一则神谕。”
林四叔:“神谕?这世上真有神?”
老者漠然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神谕写了什么?”
老者道:“神谕说,神灵将会在不久之后的未来降临人世,届时——天下将定。少白将会作为神使去往那人身边,辅助她!”
林四叔嘲讽道:“神人救世?”
他是不信的。
他道:“能救众生的唯有众生自己。”
倘若世上真有神明,如何会有那么多悲苦绝望,众生沉沦?他对此嗤之以鼻。
老者对林四叔的说辞并无不悦:“老夫以前也跟你一样的想法,见不惯公西族身怀宝藏却偏安一隅,见不惯族中供奉的神灵享受香火却不闻不问。不过——意外看到那道密卷之后,老夫萌生了其他想法。公西族虽然是隐世一族,但毕竟从红尘中来,始终挂念红尘。老祭司就曾向神灵求惑……”
对神产生质疑的不止老者和即墨璨两代大祭司,老者是看了诸多族志文献之后,才知道这位神很有想法,她挑选的大祭司都有个性。不过老者和即墨璨选择跑,用自己的方式实现抱负,其他大祭司无法舍弃族人、家人,于是选择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唯有老祭司是老实人,他直接问神。
神的回答跟林四叔一样。
【红尘业障,苦海万里,众生沉浮。能拯救世人的,唯有世人自己,求神无用。】
神,只能给予众生一丝心灵慰藉——信则有,不信则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看到密卷,老者才知道,不怪神明挑选大祭司各个脑生反骨,神明自己也不走寻常路。
林四叔:“……那还神灵降世?”
老者似笑非笑道:“所以,神灵要走下神坛,她要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作为一盏灯,聚集黑暗中一簇簇志同道合的火焰,方能驱散笼罩世间数百年的黑暗阴霾。”
不是神救世人,是世人拯救世人。
一盏灯驱散不了黑暗,万千星火可以。
“尽管因为密卷,对所谓的神有了改观,但仍不信。这盏指路灯非得是投身众生的神吗?”脑生反骨的老者有自己的想法。
他辅助那时的辛国国主,后者年轻时候也确实有雄主之姿,只是老者错估了人性。那位辛国国主在权利、地位、美色以及岁月的腐蚀下,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心,或者说,彻底撕开了世俗道德给予的面具,露出真容!老者眼睁睁看着他以为的“灯”熄灭。
而这个时候,他的时间所剩不多。
老者也不甘心就这么输了。
仿佛自己一生奔波都是场笑话。
关键时刻,他遇见了神谕中的神使。
老者被阿宴救下的时候,寥寥无几的求生欲再度燃烧——他想借阿宴,借这位被神钟爱的神使,去看那盏灯,看看无数火苗聚集一处,撕破无尽黑暗迎来天光的一幕。
这是他和神单方面的赌约,无论胜负。
林四叔闻言,沉默许久。
他问老者:“你也是那一簇火吗?”
老者笑道:“吾虽老矣,薪火相传。”
嗯,这怎么不算呢?
林四叔看着身后洞穴方向,再看看老者:“纵使如此,少白也有知道的权利。”
而老者显然不想当人,以林四叔对他的了解,少白的成人礼怕是要“毕生难忘”。
老者不回答,拄着拐杖走远。
林四叔看着晾了好几排的旧绷带,嘴里骂骂咧咧——为什么多了俩人,没有一个能帮自己分担杂务?他伺候的人还多了!
没几日,老者一行人离开山谷。
也不知道这个老家伙怎么运作的,不仅帮少白弄来一个知名书院名额,还跟权贵搭上了线,从对方手中弄来一个山海圣地名额。只是他们来得不巧,上一次山海圣地开启刚过去半年,他们要等下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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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禁神封禁的缘故,善念和恶念都相当于被封了丹府,二人只能以拳脚相搏,分个胜负,再加上天雷虎视眈眈,时不时降下来一道,善念吃了好一顿胖揍……
天雷粗壮,恶念也被波及。
最后的胜负——
众人紧张观战,公西仇也魂不守舍。
直到天幕雷云消散,他原地消失。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纷纷赶去。
荀贞几人前后脚抵达:“主公如何?”
他们赶到公西仇身边,而公西仇此刻站在一个巨坑边缘,坑底飘出一阵阵生肉被烤焦的焦香。大坑四周还有未散的雷电。
“主公呢?”
公西仇抬手指着坑底一团黑色。
他道:“先别下去。”
众人只能按捺心焦,待坑底天雷气息彻底消失,他们才纵身跃下,还未赶至那团黑影身边,趴在地上的黑影自己先动了一下。她高举头顶的双手从泥地伸出……
啪!
捏碎了借力的石块。
“主公——”
好一会儿,黑影小小蠕动两下。
一颗乌漆嘛黑的脑袋抬起,沉棠咳嗽了好几声,口中满是黑色泥土,还冒烟儿。
她一边咳嗽,一边踉跄爬起来。
喃喃道:“发生了啥事儿?”
为什么自己有种身体骨头被人拆光了重新拼凑,又被丢入高铁铁轨,被百八十节列车一一碾压过的既视感?试图低头,脖子传来尖锐的刺痛,而且,她的视线也很奇怪。
抬手摸摸眼皮——
左眼皮和右眼皮肿胀程度不同。
左边儿像鸡蛋,右边儿像鹅蛋。
这时,喉咙痒得忍不住,她又咳嗽,喷出一口黑色的灰,她下意识用舌头捋一下牙床,牙齿缺损动摇,舌尖敏锐感觉到有血渗出。抬手再摸嘴角,腮帮子高高肿起……
沉棠:“……恶念下手这么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