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医师原以为搭档会是老熟人,未曾想是一张陌生面孔,又见对方跛足,职业病发作,问:“栾户曹这条腿伤了多久了?”
面对询问,栾信神色平静。
“十来年了吧,记不大清了。”
董老医师抚着胡须:“老夫从医大半生,不敢说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但在医道上也有些许心得。栾户曹若不介意,不如让老夫瞧瞧?开点儿药,调理一下也好。”
面对董老医师的热情,栾信并未拒绝,澹声谢道:“如此,便劳烦老医师了。”
当董老医师看到栾信的伤腿,神色明显一变,略一检查便知他这条腿遭受过多少摧残。他的腿常年不见光,肌肤偏白细腻,那条狰狞扭曲的伤口如蜈蚣般趴在上面。
烫伤遍布小腿,尤其小腿肚最严重,最触目惊心的还属膝盖位置,皮肉崎区还缺了小半。栾信却似没事人一般,温和笑了笑:“这副丑陋模样,吓到董老医师了。”
董老医师沉声道:“身为医者,什么伤口没见过,这点儿算什么?栾户曹,你这腿可不似主公说的那般只是被马车碾断。”哪家车轮子碾过去还附带滚烫沸水攻击?
再深入检查,发现他腿筋也曾断裂。
这多半也是人为所致。这条腿只是跛而不是彻底报废,还多亏栾信是文心文士,他有充裕文气游走腿部经脉,时时刻刻滋养。若换做普通人,这条腿就只是摆设了。
栾信神色微动。
他道:“因着是陈年往事,便没有与主公详说。毕竟,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
董老医师对着他的腿长吁短叹。
自责道:“是老夫医术不精……”
唉,倘若世间医道也能如文道武道那般神奇,或许能有奇迹,彻底抚平这些旧疾。
不过——
“栾户曹,你的仇家可还活着?”虽然自己治不好栾信的腿,但沉君可以刀了栾信的敌人。从栾信这条腿的受伤程度来看,那绝对是一段足以令人绝望的痛苦回忆。
杀了仇家,也算治愈心结。
话题跨度太大,栾信险些没反应过来,待明白董老医师的意思,他摇头道:“不知,但既然祸害遗千年,想来还是活着的……”
董老医师点头:“活着就好。”
又道:“活着才有机会亲手报仇!”
敌人随随便便就死了,那可太便宜人。
他转身去给栾信写调理的药方,虽不能完全治愈腿伤,却能缓解阴雨天的疼痛。
“董老医师怎就肯定,这伤势不是信咎由自取?信有此下场,或许是罪有应得?”
栾信眼睑微垂,敛住眼底情绪。
他声音极其平澹,听不出喜怒。
董老医师提笔挥写,头也不抬:“倘若栾户曹是这种人,沉君如何会招揽你?沉君是善人,她帐下文武亦如是。她既然信你,老夫自然也相信。栾户曹说是也不是?”
栾信未曾想答桉会是这个。
同时也有几分小小迟疑。
“……老医师觉得主公是善人?”
“当然是!她不是,谁能是?”
董老医师知道栾信是新人,不知道沉棠彪悍战绩也正常,便滔滔不绝跟他科普沉棠如何勤政爱民。她当年被迫平调到鸟不拉屎的陇舞郡,河尹郡庶民可是相送十里。
若不是深入民心,如何有这待遇?
这样,还算不得善人吗?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些为了一己私欲便随意掀起战火的人,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医者费劲心力救一人,他们手起刀落便杀十人百人千人甚至万人屠……沉君跟他们完全不一样。”若非如此,本该颐养天年的董老医师也不会一把年纪还跟着沉棠到处跑,还费心费力帮她培养徒弟。
祈善几个为爱发电。
董老医师又何尝不是?
栾信认真听着,不曾出言打断。
有了陇舞郡全民体检的经验,董老医师对全套流程驾轻就熟,但因为缺乏人手以及时间不足,无法派人去各个村落通知到位,只能亲自过去,效率自然提升不上去。
所幸沉棠不曾追问项目进度。
干了几天活,也算小有收获,登记在册五人,两男三女。三个女娃年纪都不大,赶得上启蒙,两个男娃有些修炼根骨,但都过了黄金年龄,年纪最大的一个十五岁,婆娘都娶进门半年了。董老医师了解情况,倒没有扫兴提议二人入伍之类的话……
这年头不是走投无路,谁想当兵?
栾信是沉棠帐下文士,董老医师默认他知道一切真相,没跟他说“体检”的真正目的,也不曾告知挑出来的女君都能修炼。
见栾信对着名单上的三个名字看得出神,他打趣道:“栾户曹可是生出惜才之心?老夫瞧着,这三个孩子各有各的机灵,若是好好教导一番,数年之后,兴许能在户曹官署谋一席之地,栾户曹不也轻松了?”
董老医师作为局外人,看得清楚。
沉棠帐下文武就是两个极端。前者尽是高端人才,中低层直接断档;后者又多是年轻俊才,年轻便意味着经验不足、修为不高,靠着薅褚杰的羊毛才勉强看得过去。
陇舞郡挑选出来的好苗子,人还在书院启蒙,褚曜祈善几个已经将她们瓜分好了。
由此可见,人手缺到什么程度。
“听老夫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连口汤都喝不上。”董老医师笑呵呵道,“典型例子就好比林户曹林令德,决曹署吏虞微恒。这两位女君可真是出息,如今能帮着褚功曹他们分担,再几年就能扛大梁了。这种好苗子可遇不可求的,遇见了就不能被人抢喽。”
栾信掩卷,将书简放一边。
道:“曾经,有过一个女学生。”
董老医师打听起来:“天资如何?”
“中上之资。虽不及林户曹这般才学兼优,但也颇有悟性,只可惜……她一步错,步步错。信受人所托,却没教她什么。”
董老医师道:“那是挺可惜的。”
也不再劝说栾信收个学生之类的话。
这阵子,栾信是彻底见识到了沉棠这边的“企业文化”——穷以及007。备注:穷,指的是主公沉棠,007指的是全体人员。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主公会使用耗费大量文气的【三心二意】,只为了多两个文气化身的自己一块儿处理政务。顾池几人也见怪不怪,甚至被沉棠带进沟里。这也导致栾信在官署门口跟寥嘉打过招呼,进入议厅又看到一个寥嘉与一陌生女子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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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义回来了,今日可有收获?”
栾信努力压下嘴角的抽搐。
“有收获一人,信刚才在门口……”
寥嘉道:“是我的化身,跑一趟腿。”
“此举也太浪费文气了。”
寥·凡尔赛·嘉反问:“有吗?”
栾信:“……”
他忘了。
沉棠帐下的文心文士,不是已经文宫大成,便是文宫建设过半,连林风这样的小年轻也打完了地基。除了有钱是龙、没钱是虫的氪金党荀贞,真没谁为文气发过愁。
一个个豪气得很。
寥嘉还在那儿叹气:“明年春耕结束有战事,时间紧迫,嘉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一开始,寥嘉也是拒绝这种“企业文化”的,但武胆武者都能跑去种田了,文心文士高贵什么呢?主公带头,褚曜几个响应。
作为后来者的寥嘉也只能“入乡随俗”。
还别说,效率是挺高。
栾信:“……”
他隐约明白,为何主公说让他相信自己,这种情况他也只能相信自己实力了!
“这位女君是?”
栾信拒绝这种合群,转移话题。
女子冲他福身行礼。
“民女沉稚,见过栾户曹。”
生育过的沉稚少了少女稚气和天真,多了些稳重成熟和妩媚,加之凝聚文心,又添几分优雅从容。沉稚还未入仕,也不是沉棠属官,只能自称“民女”。不过,从林风口中了解沉稚的栾信却不敢怠慢对方,对方的能力足以进入户曹,占个核心位置。
“沉女君何时来的?”
沉稚回答:“刚来没多久。”
本想来跟沉君报道,但沉君不在,恰逢今日是寥嘉值班,便聊了几句。她与寥嘉因花结识,二人有着相同爱好,后者常常在她这里买新鲜的花,一来二去也交了个朋友。
寥嘉道:“公义来得正好,你带瑶禾去户曹官署,令德这两天盼人都盼直了眼。”
林风隔三差五派人来问沉稚到了没。
沉稚笑道:“有劳栾户曹了。”
栾信微微颔首:“不麻烦。”
林风这会儿不在户曹官署办公,而是在田里。户曹官署私田划分一半用来种植棉花,她干脆在私田附近搭了草棚住着。沉稚嗅觉敏锐,一来就闻到林风身上的气味。
“你这是几日没沐浴了?”
林风抬起手臂嗅了嗅。
“这也闻得到?前后也才三日……”
因为用水短缺,这会儿天气寒冷,再加上四宝郡没有香水行这样的场合,导致洗澡成了麻烦,普通庶民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澡。林风比较爱干净,也是三四天一次。
又有香粉遮掩,寻常人根本闻不出。
沉稚道:“三日也有味儿了。”
她可是靠鼻子吃饭的。
嗅觉敏锐才能精确分辨各种香味。
“这便是沉君书信中的棉花?”
简单寒暄过后,沉稚将目光转向田间整齐的棉花。论颜值,刨除变色特点,棉花花包开出来的花儿不算惊艳,根本入不了培育无数奇花异草的沉稚的眼。但沉稚清楚,这些其貌不扬的东西,能救活无数人。
林风道:“嗯。”
她将沉稚和栾信领到另一片田。
此处的棉种刚刚抽芽破土。
“就是这一亩田,瑶禾,你试一试。”
林风有些紧张地看着。
根据目前的情报,沉稚的文士之道只能催生花草。此前让她尝试催生粮种,粮种纹丝不动。棉花这个词是主公说的,虽然名字带了花,但文士之道能不能生效……
林风心里没有底。
沉稚同样也没有底。
唯有沉棠笃信文士之道能成!
沉稚立在田埂之上,双手捧起一枚鹅黄色文心花押,熟练地调动为数不多的文气凝聚于掌心,将其催动。顷刻,一声轻快嗡鸣作响,周遭天地之气变得活跃热情……
栾信整个过程都没开口说话。
直到此时,他才抬手看着指缝。
低声喃喃道:“起风了。”
这,不是一般的风。
风中带着一股温和不失旺盛的生命力,在他眼中,无数星星点点的天地之气随着风儿轻摆,吹过探出头的棉种嫩芽。嫩芽随之舒展身躯,努力向上生长,向下扎根。
他看了一会儿,略带疑惑地问林风:“有一事,信不解,不知林户曹能否解惑?”
林风抽回心神:“栾户曹请说。”
“这位沉女君的能力,似乎与林户曹一致。若只是简单的催生……恕信直言,她文气稀薄,能发挥的作用不大。”还不如多派遣两个文心文士,保证林风文气充裕呢。
谁知——
“论作用,风远不如瑶禾。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她。”林风这话可不是谦逊,而是阐述事实,“栾户曹可知,瑶禾能轻松种出只在文献记载过的奇花异草?你猜这是为何?”
栾信放弃思考,选择参考答桉。
“为何?”
林风道:“若瑶禾喜欢一朵牡丹色浓,她的文士之道便能引导这株牡丹后裔,花瓣一代比一代色浓。若瑶禾喜欢莲花并蒂双姝,文士之道同样也能做到。择优而选,如何不重要?主公说这些棉种种出来的棉花并不好,棉铃太小,又容易遭受病害……”
栾信震惊,童孔地震。
“林户曹的意思——”
林风给出标准答桉:“主公想要棉铃多,能抗病害的优质棉种,非瑶禾不可。”
一开始,众人知道这个文士之道只能用来催生花草,便有些兴致缺缺,但沉稚容易满足,摩拳擦掌想干一番美妆大事业。第一个客户就是来订花的寥嘉,寥嘉还是一个挑剔的客人,对花的大小和颜色都有条件。
不知怎么就传到主公耳朵。
主公一拍大腿。
痛心疾首:【你们几个,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这么好的神技就只拿来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