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打量着这道背影。
看似朴素的雪白中衣,其实是用每年上供的最好丝绸织成,光滑轻薄,却只穿一季,过了就扔。现在,那最新的中衣衣袍并未跟随世界潮流,而仍按着宫里传统的制式,一直垂落到皇帝小腿处,剩下一小截雪白柔腻的腿肚,连着纤细的脚踝,又连着纤巧的赤足。
小皇帝轻巧地侧身迈步,那漂亮的、浅粉色的指甲盖就露出一瞬,又重新被地毯的长绒淹没。
摄政王站在窗边,盯着这一幕,喉结微微一动,半晌未出声。
裴沐则对他视若无睹。
她顾自轻快地吩咐:“姑姑,朕的衣裳呢?今儿不去国会吵架,就不穿皇袍了,怪沉的。拿便服来,挑个鲜亮点儿的,今天天气好。”
贺尚仪站在门口,恨恨地瞪了一眼摄政王,再看小皇帝,又是满面慈爱:“奴婢遵旨,这就叫人来伺候陛下洗漱。”
裴沐“嗯”了一声,视线转而落到一旁矮几上。那儿放了一只青花瓷瓶,里面插满盛放的黄玫瑰。这是近年来培育的新品种,被机灵的商人赋予了特别的含义,在全国各地都十分畅销。
也就是说,很贵。
她信手拈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一下,随口说:“都不香了。姑姑,叫人换一丛……捡些白的,别有瑕疵。”
玫瑰之中,白色最贵。这传统里不祥的象征,而今也被灵晶阶级们包装成为了高贵之物。
“奴婢遵旨。”
这时,摄政王回过神,终于开口了。
他蹙眉道:“目前国库吃紧,陛下还是以珍惜民力物力为上。一枝白玫瑰就足够永康城普通人家半年生活,陛下这一丛,怕是能让孩童从蒙学一直念到太学毕业了。”
裴沐转过半个身子,杏花春雨似的清亮眼眸一弯,似是带出笑意。阳光落在她面上,令那笑意成了金色。
“咦,皇叔是几时来的?”
她挑起长眉,故作惊讶:“怎么一大清早,却在朕的卧房里见着皇叔?咱们大燕宫廷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亲王都能随意窥探朕的卧榻了?”
摄政王姓姜,祖上是大燕唯一的异姓王,级别、待遇都与宗室亲王等同,且世袭罔替。按辈分算,小皇帝比姜月章矮一辈,自幼称他“皇叔”。
“陛下……”姜月章面色微沉,正要开口。
贺尚仪却忙中取闲,抢白道:“摄政王大人说有要事禀告,气势汹汹得很,奴婢看着,简直以为这明珠宫整个要被夷平了呢!”
“哦?要夷平朕的明珠宫?不得了不得了。”裴沐更是做出一脸惊色,“皇叔,想来……是这天要塌了,皇叔才斗胆僭越,想来为朕撑上一撑吧?皇叔真是忠君爱国之典范。”
她惊讶得煞有介事,面上笑意却如雨雾,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就是不知道这天何时塌?是今天,明天,还是十年后,百年后?”
姜月章被她连嘲带讽,蹙了蹙眉,却并未发火。
他只是紧盯着她:“昨天夜里,陛下在何处?”
裴沐尚未说话,贺姑姑脸色已经微变。这位宫廷沉浮多年的女官沉住气、压下神色变化,借着端水的机会,箭步抢上来,硬生生隔开了主人和讨厌的摄政王,再一盆水泼出去!
哗啦――
摄政王机警后退两步,没给泼上。
贺姑姑愤恨地瞪着他。
“窥探龙榻、查探龙踪,摄政王是要造反不成?”她语气凄厉,“陛下分明答应一月后就……你们,你们要是敢再羞辱陛下,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拦着你们!”
姜月章脸色总算有些难看了。
但是,这难看完全是朝着贺姑姑的。
“贺尚仪,让开。”他语气冷得可怕,“让陛下回答我。”
平心而论,摄政王能坐稳权臣头把交椅,自然不是不讲道理的莽撞之辈。
但这个早上,他却像有些心浮气躁,那些平日里收敛起来的锋芒,此刻一根一根,全给露在阳光下,杀气腾腾、令人心惊胆寒。
贺姑姑就被这凛然杀气刺得有些腿软。
恰在此时,一只沉稳的手扶住了她的肩。
这手的主人扶着她,将她推开在一边站稳,而后自己站在原地,由宫女服侍着擦了脸,又穿上外衣。
接着,她推开上来为她束发的人,却拿了那檀木点螺钿的梳子,又对摄政王招招手。
“想知道朕昨夜在那儿?好啊。”裴沐笑眯眯的,又吩咐旁人,“你们都下去。贺姑姑,你也下去,把门给我带上。”
“陛下……!”贺姑姑一急。
“不必担心。”
她摆摆手。
贺姑姑咬咬牙,到底不能违抗,便带着人下去了,又轻轻合上门。
偌大的室内一时寂静,阳光下微尘起舞,照亮无数矜持名贵却陈旧的装饰,也照亮无数不算昂贵、却古怪新奇的潮流发明。
皇帝披着外衣。在阳光下,她乌黑长发、雪白肌肤,对比浓烈得令人炫目。
“皇叔,你过来。”
摄政王的喉结,又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依言走过去。
明媚的阳光令万事万物都投下清晰的影子。他的身影也清晰地落在地面,短短的发梢相互交织着,贴身的劲装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影;当这个影子站在那长发长袍的影子前,恍惚就像一个时代站在了另一个时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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