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人笑得活像一只妖孽,慕寻淋了几个时辰的雪冷静下来的心突然又开始纷乱。
如果是以往,他肯定会觉得是这又是一场羞辱。可今日,看着面前这个人,他的心中不是难堪,而是某些他也说不清的复杂情愫……
慕寻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今天这个人太反常,他猝不及防,才会……一定是这样……
黑衣少年的嘴唇还是被雪冻出的微紫色,高高扎起的黑马尾上还残留着一片晶莹的雪粒。他苍白的脸颊却染着微红,衬着微有些迷茫与无措的眼,乌黑的睫毛微湿,没有了精准计算过的虚假笑容,难得的真正显出了一些十六七岁的稚嫩。
这样才是小孩该有的样子。陵澜挺满意。
看慕寻显而易见的被吓到了,陵澜坐直了身子,魔爪再次伸向那头已经重新变得齐齐整整的高马尾,轻声说,“骗你的。”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陵澜又道,“这是给你准备的。”
慕寻:?!!
【绵绵:???不是为了刁难吗?】
陵澜(语重心长):刁难和完成任务,是可以并行的,傻绵绵。你的主人我,可是非常敬业的。虽然他可能杀了我,可毕竟不是真的那个他,我一向宽以待人。
【绵绵:……那您要做什么呢?】
陵澜(毫不心虚地):我不是说了,骗他啊。
陵澜走到那一桶水面前,双手掐诀,水面就泛起星星点点的红光,紧接着,陵澜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瓶子,倒了下去。
慕寻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记得,那是陵澜用来给自己调理身体的雪莲精,是千万灵石都难得的灵药。即使是他自己,也只会在月圆之时用上一滴。
然而现在,他却把一整瓶都倒在了水中,而且,还是为了他这个向来不重视的徒弟?
短暂的怔愕过后,慕寻警惕起来。他想到了自己的“月神芝”,难道,陵澜知道了逆寒草的真相?!
这个想法一经浮现,慕寻就像找到了陵澜一切异常的解释。
他眯了眯眼,如果那是毒药,以陵澜胆小惜命的性格,是决计不敢真的拿自己的手碰那桶水半分的。
因为他的体质,任何毒物渗透进他的身体,都比平常人更严重千万倍。
但是,还没等慕寻出言试探,陵澜就自己把手伸进了水里,像是调水温似的,那只好看得出奇的手在水中来回穿动几下,默默感受片刻,他点头道,“可以了。”
他回头对慕寻说,“你外出多时,又淋了三个时辰秘境的雪,此时体内经络恰好处于极端闭塞。再用药浴浸泡三个时辰,你体内的浊气便能尽去,从此修炼,不会再艰涩难进了。”
慕寻盯着陵澜手心那一圈特殊的暖黄光晕,那是雪莲精见效后独有的反应。
他想了千千万万个陵澜此举的动机,唯独没想到,他是真的为了让他疏通经脉。
他不敢相信,可对他,陵澜又有什么理由用尽一整瓶雪莲精骗他?
但是,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那个人,从来只把他当成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猫狗,更是从来没有将他当人看。那种极端自私的人,更不可能会为他做这种事!
看到慕寻满脸迟疑,还是不肯上前,陵澜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怪为师从前从不肯传授你高深的功法?”
慕寻没有说话。
陵澜道,“那只是因为你的根骨,实在无法修行我派高阶功法,为师思来想去,也只有入门心法,你能勉强修习。”说到这里,他问,“你练功时,是不是时常感到筋脉滞涩,胸口灼热,丹田处如有针扎。越是修炼,反而越是难受,常常事倍功半?”
这一点慕寻从来没与外人说过,此刻却被陵澜点中,他点了点头,看似平静,心中早已万分震惊。
陵澜看他的神情逐渐松动,知道他已经信了几分,于是继续循循善诱/扯,“那是因为你是极为少见的逆阳之体,你这样的体质,通常,是不能修行仙术的。”
不能修习仙术。这句话,慕寻流浪人间,遍寻良师时,不知听到过多少次。每次他想要拜师,测完体质,那些人总会说这句话,然后就将他拒之门外。
他永远都记得,那些人如同面对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的反应。
然而,陵澜却道,“但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怎能让你永远只能修行入门心法!即使体质有异。”
慕寻骤然抬头。
想要人相信,说谎的时候,就一定要看着他的眼睛,并且,不能让他感受到威胁。
陵澜微微屈身,拉平了两人的视线,凝望着那双充满防备,却又满是破绽的少年眼眸,“自你入门,为师就翻遍了藏经阁的书籍,直到前些时日,才让为师找到了办法。”
慕寻愣愣的与近在咫尺的眼睛对视,呼吸不由自主地开始急促,好像预见到了他即将说什么话。
果然,陵澜道,“古人云,先破后立。你的体质,实属罕见。唯有一种办法可破此困境,那就是先以神降秘境的幽残雪渗透全身,封锁经脉,再用雪莲精为引,彻底疏通体内经络。如此这般,你便再不用受体质特异之苦。”
慕寻的神情急剧变换,像是不想相信,可事实又不容他不信。
【绵绵:主人,这样骗他,以后被拆穿了怎么办?】
陵澜:书中所写,逆阳之体确实是这样。而且,这么做,也确实会让他修行仙法事半功倍,怎么会被拆穿?
他说的一切都没有错,只除了……慕寻他不是逆阳体。但这个,他怎么会“知道”呢?
陵澜温柔地摸摸小徒弟短暂失去了完美控制的脸,“不过,我也确实没打算永远瞒着他。”
【绵绵:!为什么?】
陵澜:那样的话,多没意思啊。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怎么能只有欺骗,没有发现。
【绵绵:这,这……】
这时,慕寻又问,“那师尊……从前为何那般……欺我辱我?”
他的声音低低的,犹如夹杂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低垂的眼眸也沉如浓墨。他完全卸下了那张乖巧的面具,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扯落悬崖。
绵绵被吓到,完全不知所措。
陵澜面不改色,“你是指让你跪山门,冷泉禁闭,受打神鞭?”
每说出一道曾经受过的刑法,慕寻的脸色就更暗一分,他的眼底浮现出嘲讽,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甜,“这样,也是为了徒儿好吗?”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然而,陵澜毫无压力,脸上的表情一直没变,十足十的坦荡,“自然是的。”
慕寻眼底的嘲讽几乎要藏不住了,嘲讽这拙劣的谎言,更嘲讽他自己,竟然差一点,就要信了这个虚伪之人!
然而在所有的嘲讽之下,却有一股浓重的失落蔓延开来。他不想承认,可是,他有一刻,是真的很想相信他,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可是,这怎么会是真的。
他今天昏头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慕寻扯了扯嘴角。
陵澜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他的语气依然很是亲切而温柔,“玉不琢不成器,一向是我派一直以来的宗旨,代代相传。”他的话语中慢慢升起怀念与崇敬,“为师的背上,至今也还留着你师祖留下的鞭痕。”
说着,他解开了一边的衣襟。
慕寻所有或嘲讽或失落的情绪都消失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大片本该雪白无暇的背上,纵横交错着数不清的鞭痕。
打神鞭的鞭痕特殊,他绝不会认错。那遍布的伤疤,虽然早已痊愈,却仍然可以想到,当初那一鞭鞭打神鞭落下时,挥鞭的人是怎样的毫不留情,那些伤口,又会是怎样的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