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还未降临,傍晚的色彩仍残留在天幕之上,粉紫交织的天空犹如一张由水彩画就的梦幻海报,迷离而动人。
秦杏在机器人使者的引领下,来到了昨晚的那间卧房。
与昨晚不同,这里不再浸没在一片纯黑之中,案几上、镜子旁、书架间……都摆放着白银烛台。色调暗沉的厚重窗帘遮掩住了外界的光线——包括那片美丽的天空,卧房里跳动着暖色的灯焰,一时间,秦杏甚至疑心自己误入了某个通灵仪式举办的场所。
“琼。”
男人从深红色的床幔后伸出一只手来,他矜贵地遥遥指了指放在门口处的一张藤椅,道:
“你坐在那里吧。”
这个距离更难观察他了,他不仅身在床上,连床幔都放了下来。但转念一想,他距离她这样远,她总归多少会感到轻松些。
“是,先生。”她乖巧地在藤椅上坐好。
藤椅旁立着一张胡桃木桌几,上面搁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细颈的水晶壶和一只小巧的水晶杯。秦杏瞥了一眼,便望向几米之外的床榻——如果不是那只伸出来的手,根本不可能看出厚重的床幔后是有人的。
“昨天你讲的故事,你确定它是真的?”
他问,语气听起来与往日无异。
秦杏笑了笑,道:
“先生,我已经告诉您了,这是个‘故事’。它究竟有几分真,我是不知道的。但起码我妈妈是这样讲给我的。”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这种‘故事’是很受叙事者的角度所影响的,有时候,部分的真实未必是真正的真实。”
“你之前告诉我,故事是来源于秦琴告知你母亲的旧事。但你讲的这个故事,秦琴没占多大篇幅,而且——这是阿洄和秦溯之的故事,在最后他们甚至一起被毁灭。秦琴是怎么可能知道这个故事的呢?”
男人平静地质问:“据我所知,死人是不会讲故事的。”
胡桃木案几上的那只水晶壶盛着七分满的鲜红液体,乍一看上去有点像血,仔细看看,嗯,好像更像安吉给秦杏做过的果冻,现在想来,那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死人的确是不会讲故事的。”秦杏点了点头,点完头后又觉得这动作有些多余,他应该是看不到的。“我很想现在就同您解释,但是它有关另一个故事,好的讲故事人不应该过早剧透。所以,请您允许我暂且先卖个关子。”
男人笑了一声。
“山鲁佐德,我希望这不是你逃避的技俩。”
“当然不是,您会明白的,这只是我讲故事的技巧。”
“好,我的疑问并不在这一处。既然你无法解释这个疑问,我其他的疑问,山鲁佐德,总不能处处都是你的‘技巧’吧?”
“当然不会,先生。”她以柔顺的语气回应着他暗含不悦的反问,将他隐隐透露出的威胁和不满忽略。
秦杏或许并不是一个足够优秀的讲故事人,他却是一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听众。她不太满意他挑三拣四的听故事态度。
“秦溯之赌了两次,最后一次是用命赌来了阿洄无法泄露秦琴短命缺陷的秘辛,第一次呢?”
“第一次——”她的声音先是一轻,随即恢复了正常。
“您或许还记得,秦琴是由倒数第三枚胚胎孕育出来的。之前的胚胎,以及之后的胚胎实际上全部被秦溯之销毁了。”
“你的意思是——秦溯之创造的这些胚胎是有问题的?”
男人的敏锐令秦杏暗自咂舌。
“是的,不过,更准确地说,有问题的不是胚胎,问题根源在于秦溯之本人。”秦杏语气平缓地解释:“‘统一繁衍’不允许诞生优秀的人才,他们在基因上作出的限制是非常大的。秦溯之是异变所生,因此资质远超常人。”
“但这种异变也造成她的基因极其不稳定。她之所以多次销毁胚胎,并不是单纯地因为胚胎的某一项不符合她的要求,而是由于这些胚胎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基因问题。”
胡桃木案几下的一盏烛台火焰摇曳着,秦杏的影子浅浅地映在她身后的墙壁上,认真解释的她完全没有发现。
“经过演算之后,她发现这些胚胎繁衍出的孩子基本上不是疯子就是具有智力缺陷。而她一旦真的繁衍出了这种不健全的孩子,她为之花费无数心血的孤雌生殖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笑话。”
秦杏嘲讽意味地一笑:“您也知道,对于向来歧视女性的地球时代,如果孤雌生殖沦为笑话,会引起多么可怕的连锁反应——尽管这本质上和孤雌生殖无关,仅仅只是秦溯之本人的基因问题。”
片刻的沉默后,她听见他道:
“那壶莓果汁味道不错,琼,你可以尝一尝。”
秦杏不准备在这种事上和他客气,端起那只水晶壶,把鲜艳的果汁倒进小巧的杯子里啜饮,味道果然不错,酸甜可口。
卧房里十几盏烛台扑朔着柔和的火光,那只伸到床幔外的手轻轻扯住床幔垂落的金色穗子。
“所以秦溯之选择了最不容易暴露问题的她?”
“不能完全这样说。”她叹了一口气,“秦溯之赌的不是不被人发现,她赌的是秦琴不会有问题。”
“就像秦溯之自己讲的那个生死药水的故事。当初秦琴这枚胚胎是有很大可能寿命短暂,但也有微末的可能会是健康的。”
“秦溯之选择了赌她会是健康的,但是她赌输了。”
“这也是她选择带着秦琴失踪的原因?”
“不,先生。”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莓果汁,纯白的水晶杯衬得果汁更加殷红如血。秦杏觉得如果真的用它来做果冻,绝对要比安吉的那份更有滋味。
“我知道您可能会说这是我在耍技俩,但它的确又是有关于另一个故事的,我暂时还是不能透露。”
深红色的床幔被猛地拉开,隐在其后的男人突然下了床。
他的跛足不知为何格外明显,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秦杏面前。这样的情景本该显得滑稽,但当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秦杏却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甚至——她觉得他那张被屏障遮盖的面容上的双眼正带着一股杀意瞪向自己。
他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抓住她的下巴,盛着莓果汁的水晶壶因他过于凶狠的动作坠落在地,鲜红的果汁洇入那张惊人柔软的地毯。
“说!你究竟是谁!”
她用那双在夜晚里颜色更深的墨绿色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神情坦荡:
“先生,我是讲故事的琼。”
“如果你只是琼,你怎么可能对她们了解得这么深?”
他抓得她生痛,明明是蜜色的肌肤,他碰触的地方却由于用力过猛泛出白色。
男人的声音隐隐发颤:
“这些事……这些事真的是她临死前……”
他在讲到“死”字上声音急急低下去,很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像是有什么生生卡在男人喉咙里,他看上去有点像是窒息了。
“先生,我是讲故事的琼,您是听故事的人。”
她把手搭在他抓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的手背上,眼中并无惧意。
“讲故事的人自当对故事中的每个角色都有所了解。听故事的人——先生,我已经告诉您了,故事势必会存在着错漏和虚构,它并不全是真的。您不必为了它烦扰。”
“更何况,无论如何,它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男人像是被钉子生生钉在了原地,他就这样掐着她的下巴,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似地收回手。
他动作缓慢地整理了一下手套,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声“抱歉”。
秦杏没有回应他,她垂着眸,看着那只躺在地毯上的水晶壶,完好无损,只是果汁倾洒一空。
“最后一个问题。”他突兀地开口。
秦杏闻声抬头,她起了身,不再坐着,语气极恭敬:
“您请问。”
“秦溯之选择带秦琴走,而不是带阿洄走,是因为她爱秦琴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秦杏耗尽了全部的毅力控制自己没有发笑。她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第一次对某个人某一刻的神情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心。
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会问出这种问题?
如此执着于“爱”,简直像是刚刚听完睡前故事,耍赖拖延着不肯入睡的孩子问出来的话。
她以令自己都啧啧称奇的自制力保持了自己的不动声色,她平淡地道:
“先生,很多决定常常与‘爱’无关。”
秦杏话音刚落,便感到才恢复正常的气氛陡然又变得诡异起来,她的脑子里立刻飞速回顾着刚才自己的表现,思忖着自己的过失。
那只戴手套的手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这次是搭在她的肩上。
男人以一种温柔到可怖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
“琼,请你再告诉我一次——你是谁?”
秉烛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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