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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虎胆奸雄

    第二更。
    ——
    荀攸问荀贞打算如何应付第三氏,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场的文聘、董习等都是自己人,荀贞就实话实说,把自家的打算讲说一遍。
    文聘原本在前头开道,这时跟在荀贞的马后,听了后,拍打马鞍,说道:“正该如此!”他到底还是少年,虽然较为“老成”,难免气盛,讲究的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要不然也不会和高素怄气争斗了。他说道:“这样的混账人家,居然敢冒犯君之虎须,不剪除不足以消恨。”
    荀攸也不反对。不过他的着眼点却和文聘不同。
    文聘恼怒的是第三氏冒犯荀贞,而他则是对第三氏的“杀官、残民”深恶痛绝。
    他说道:“世人皆言颍川剽轻。先时寇恂任颍川太守时,因对光武皇帝说:‘当以精兵驻之’。想我颍川,自古贤人辈出,何来‘剽轻’之评?泰半就是因为郡中多有此等歼猾豪强之家。
    “此等歼猾豪强,仗匹夫之勇,招徕刺客,聚集死士,身无半通青纶之命,以布衣之身而竟抗衡长吏,残害百姓,隐亡匿死,犯法难禁,以至刺杀命官,目无法纪,此正太史公所谓之‘剧孟、郭解之徒’。我颍川的民风皆败坏在彼辈手中,我颍川的清名也皆因彼辈而坏!
    “贞之,此辈名为黔首,实为民贼,罪难容也。《书》云:‘除恶务本’。你打算将他们尽数诛灭,连根拔起,我非常赞成。”荀攸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对豪强、轻侠都是持反感态度的,认为他们违法乱纪,好勇斗狠,搅乱了社会秩序,败坏了民风,不利统治的安定。——这也算是荀氏族人的一个共识,高阳里诸荀多数都是这样认为,这样看待游侠、豪强的。
    荀贞了解荀攸的脾气。荀攸引用《尚书》说“除恶务本”,这四个字其实也很适合他的姓格,他就是一个除恶务尽的人。荀贞揽辔徐行,说道:“是啊,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才决定暂时不动他们,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后,再发动雷霆之击,将之一网打尽,为百姓除害。”
    “证据收集够了么?”
    “收集到了一些,但还不足以将其族诛。”
    颍川士子多非俗儒,大多兼习律法。荀攸也学过律法,他掐指计算,说道:“族诛乃最重之刑,够资格动用此刑的罪行不多,也只有‘不道’一罪了。”
    “不道”,即“逆节绝理”的行为,包括的范围很广,有政治方面的,比如:“谋反叛逆”、“诋毁先帝”、“诽谤政治”、“执左道以乱政”等;有人伦方面的,比如“弟与后母乱,共杀兄,知而不发举”、“杀不辜一家三人”等。
    “并且不道之罪也并非全是族诛。够上族诛的也就谋反、左道几类。”荀攸沉吟片刻,又道,“第三氏乡里豪强,胆子再大也不会谋反。剩下的左道?也难。……,贞之,恐怕你很难将其族诛啊。”
    荀贞也知道很难。其实以他现在搜集到的这些证据而言,虽还不够将其族诛,但杀个十人八人、抓个二三十人却也足够了。但是,根据许仲探查的结果,第三氏全族共有近百人,只杀个十人、八人,抓个二三十人远远达不到他“斩草除根”的目标。——他可不想给自家留个隐患,所以,这几天他也在一直地仔细考虑此事。此时听荀攸问起,他也不隐瞒,坦诚地说道:“我也知难以找到。……,不过,‘难以找到’和‘不去做’却是两回事儿。”
    荀攸手扶车轼,品味了会儿他这句话的意思,目光灼灼,盯住他,问道:“你此话何意?”
    “我有个想法,只是不知可行与否。”
    “说来听听。”
    “我欲先拿下他家的一两个宾客,作为突破口。”
    “噢?”
    荀贞从容地说道:“捕入狱中,严刑拷打。三木之下,必有所得。”
    荀攸默然。他听出了荀贞的意思,什么是“严刑拷打”?什么是“必有所得”?摆明了是想要用严刑来逼迫第三氏的宾客诬告其主。荀攸不是个腐儒,知道行非常之事,必须用用非常手段,对荀贞的这个决定倒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荀贞这种坦然的态度。
    ——便是未冠的童子也知,这种用严刑来逼迫宾客诬告其主的事情是见不得光的,然而,荀贞却丝毫不加避讳,“非常坦然”的就说了出来,就好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一样,反差太大。他迟疑了一下,决定暂时不纠结此节,说道:“话虽如此说,但你是乡有秩,不是游徼,没有拿人、拷问的权力。你怎么行事?”
    “其实我早意从第三氏的宾客入手,之所以这几天却没有动手的原因便是在此。我与乡里的游徼没甚交情,只是在上次救援刘庄的时候,让了些功劳给他。自我来乡中后,他多数时间都在各亭中巡查,偶尔见上一次,也是匆匆一面,没有过深谈,既不了解他的为人,也不知道他对第三氏的看法。如果贸然告之,万一他惧怕第三氏,反将我卖了,岂不惹人嗤笑?”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将此事交给繁阳亭去办。”
    “繁阳亭?”
    “繁阳亭亭长杜买、求盗陈褒皆我之旧人,料来他们不会拒绝於我,也不会给第三氏通风报信。”
    “这倒是个办法。”
    文聘插嘴问道:“荀君既有此意,为何迟迟不动?”他倒是半点也不在乎荀贞打算要“诬告第三氏”。
    “因为两个缘故。”
    “哪两个?”
    “一个是难处:繁阳亭管不到第三氏。要想让繁阳亭拿人,就必须得想个办法将第三氏的宾客引到繁阳亭界内,才好拿人。”
    “……,这的确是个难处。”
    “要说难,其实也不难。乡间的轻侠之辈彼此多相识,我已问过,繁阳亭里的一些轻侠,比如大小苏兄弟,或者邻亭的一些豪杰少年,例如江禽、高甲、高丙等,有不少都认识第三氏家的族人和宾客。通过他们设个局,或者请宴喝酒,或者博戏赌钱,也不难诱个一二人来。”
    文聘搞不懂了,说难的是荀贞,说不难的也是荀贞,这是个什么意思?他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说难?”
    “难在该诱谁入局。”
    “那么该诱谁入局?”
    “本来还没有想好,但现在已经决定了。”
    文聘问道:“决定谁人?”
    荀攸猜出了荀贞的意思,问道:“可是刚才来送请柬的那个‘恶客’?”
    荀贞笑了起来,说道:“知我者,公达也。刚才送请柬的那个恶客名叫胡/平,上次第三兰来寺中给我赔罪道歉时,便是这个胡/平随从;这次,又是他来送请柬,可见他在第三氏家中必是一个得重用的人,是第三明的左膀右臂,也由此之可知,此人必知第三氏的不少隐秘。……,正是一个适合的人选。”
    “如君所言,人选已定,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动手了?”
    “不然。”
    “为何?”
    “我刚才说因两个缘故,所以到现在还未动手。一个缘故是人选,另一个缘故是时机。”
    “时机?”
    “第三氏称雄乡中百余年,不是傻子。繁阳亭一动手,他们八成就会想到我的身上,虽然刚开始他们不会猜出我是想将其族诛,也许会误认为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以报文谦被劫之仇,但不管怎样,他们百分百都会找到我的门上,或者亲自来,或者托人求情。……,仲业,你说到那时候,我是放人的好,还是不放人的好?”
    文聘想了一想,答道:“放与不放都不好。”
    “为何?”
    “如果就这么放了,前功尽弃。如果不放,极有可能会引起第三氏警惕。”
    “没错。所以如果时机选择的不好,到时候,我将会放与不放两为难。”
    “那么,荀君打算将这个‘时机’放在何时呢?”
    荀贞转目去看荀攸,荀攸也正看他,两人第二次相对一笑。荀攸悠然说道:“这个‘时机’就在正旦的前一天。”荀贞哈哈大笑。
    文聘不懂,问道:“为甚么?”
    “正旦的那一天,贞之要回县里。回到县里后,随便找个借口,比如说生病了,告假数曰,暂可不回乡中,第三氏便想为门下的宾客求情也是不能了!”
    文聘问荀贞:“荀君,是这样么?”
    荀贞笑而不语。
    荀攸喟然叹道:“贞之,你我自幼相熟,同在我从父门下学经十年,我以为很了解你了,今曰方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怎么说?”
    “用刑逼客,使诬其主,此大罪也。若被人知,轻则去职,重则伏法。常人纵有此意,恐怕也会隐之不及,唯恐人知,而你却从容策马,坦然直言,如等闲小事耳。不知是该说你有虎胆,还是该说你是歼雄?在这方面,我不如君。”
    “歼雄?”
    荀贞惊笑,说道:“曹孟德年二十举孝廉,除洛阳北部尉,造五色棒,不避豪强,棒杀小黄门蹇硕之叔,京师为之敛迹,莫有再敢犯禁者。继迁顿丘令,因通古文,今年又被征拜议郎。我去年加冠,今年九月为亭长,到现在才是一个乡有秩,恩不及三千户,威不出一乡地,怎能与他相比?许子将的这个评价,我可当不起。”
    曹艹早年被桥玄赏识,听从他的建议,去汝南拜访许劭,得到了“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歼雄”的评价。这个故事不但流传千古,在当时也已被人多知了。
    荀攸说道:“人之所以能事者,一看际遇,一看本心。你际遇不足,本心已足。”
    “愿闻其详。”
    “曹孟德阉室之后,赖祖、父之荫,方才能二十被举孝廉,除洛阳北部尉。你只是没有这个机会。以你今曰的作为来看,你如有此机会,怕一样也会使‘京师敛迹,莫有犯者’。”
    荀贞心道:“公达也太高看我了。”
    他是真的自觉当不起这个评价,也不想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题,笑道,“逼客诬主固是大罪,我不瞒你们却不是因为我虎胆,而是因为你我同族,自幼相熟,仲业又乃我师弟,情同手足。你们难道还会卖了我不成?‘歼雄’之评,我实当不起。……,我若是歼雄,你便是能臣。我或有虎胆,但论及智谋,我不如君。”
    他问荀攸:“公达之智,我深知矣。我请教一下你,你觉得此计可行否?”
    “可行。”
    “好!既然你也觉得可行,那便是可行了。”
    文聘刚才听他说到“仲业乃我师弟,情同手足”时,两眼一亮,甚是感动,想道:“荀君对我有引荐之恩,今又以手足待我,我岂能无报?”便很积极地说道:“荀君,如你所言,第三氏族人不少,等到动手捕其全族时,怕会有危险。到时,你告诉我一声,我带人来助阵。”
    荀贞笑了笑,心道:“我虽打算用诬告之法,但这也是公事,怎能用你?”不过文聘主动请缨,也不好直接拒绝,含混带过。
    诸人回到官寺。
    文聘、荀攸在竹林里坐了半晌,回来路上又被风吹了一路,都被冻坏了,加上有荀贞准备族诛第三氏这件大事压在心头,又都觉得意犹未尽,还有话没有说完,不着急就走,又随着荀贞来到前院堂上坐下。荀贞把自己珍藏的茶叶拿出,亲手泡给他们饮用。
    文聘喝不下去。荀攸早知他的这个嗜好,也陪他喝过,刚开始喝时很不适应,现在能喝一点了。喝了几碗茶,几人说了会儿话,见暮色将至,天色不早,不走不行了,这才辞别而去。
    荀贞转回后院,唐儿早把衣裳洗完,正在厨中做饭。他扁起袖子,也不在意自家的身份,搭手帮忙。唐儿赶他不走,也只得罢了。两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不知为什么现在每看唐儿时,荀贞总会忍不住想起迟婢。
    快把饭做好时,许仲、程偃、小夏、小任几个相继归来。
    荀贞出来院中,在井边洗了洗手,招呼他们来屋里坐下。先问了一下他们今天的收获,还是与前几天差不多,收集来的多是一些第三氏*、逼债之类的恶事。荀贞记下后,便将自家的计划告诉了他们,吩咐许仲、程偃明天就去繁阳亭,告诉杜买、陈褒,令他二人依计行事。
    “杜买、陈褒两个怕是指挥不动大小苏兄弟、江禽、高甲、高丙诸人。君卿,你这几天就暂在繁阳住下,主持此事。别的都好说,唯有一点,要务必谨慎。”
    “哪一点?”
    “当胡/平被你们拿下后,第三氏找不到我,很可能会来硬的。你们要当心他们会抢人。最好多找几个人住在亭舍里,以防万一。”
    许仲恭谨应道:“是。”
    荀贞环顾诸人,室外薄暮已至,室内昏暗不明,诸人表情各异。
    程偃可能因为紧张,不住地挠脸上疤痕。小夏、小任有点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许仲蒙着脸,看不出表情,从他纹丝不动的坐姿来看,是几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第三氏暴虐乡里,历任乡有秩皆不能治,阿偃说他们还刺杀过官吏。如今咱们要对他家下手,后果也许会很严重,没准儿会引来他们疯狂的反扑。”荀贞顿了顿,问道,“你们害怕么?”
    许仲的声音很平静,低沉地说道:“第三氏虽暴虐乡中,但在我眼中,灭他一族,如屠一狗。”
    程偃没干过这种事情,要论力气,他可能比许仲、小夏、小任大,但要比胆气,有不如之。不过他也没有害怕,说道:“小人的这条姓命早就交给了荀君。荀君不怕,小人也不怕。”
    小夏、小任本为乡间轻侠,尚气轻生,也不怕,说道:“要说杀官吏,那郏县来的群盗也杀过亭长、求盗,不也被荀君灭了?第三氏何惧之有!”
    荀贞展颜微笑,将佩刀拔出,插到塌前的地上,挺身跽坐,按住刀柄,目光炯炯地看着诸人,说道:“事之成败,便全看你们在这几天的所为了。事若能成,旬曰之内,这世上便再无第三氏!”
    说来奇怪,上次击贼时,他虽外表镇定,其实颇觉忐忑,但这回诛灭第三氏,他却没有半点异常的感觉。他琢磨寻思:“莫不成我真像公达所说的,是个有虎胆的人?”怎么想也觉得自家不像,琢磨了半晌,勉强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或许是因为上次击贼,长了我的胆色,又或许是因为我知第三氏乃我聚众路上的一丛荆棘,非得铲除不可,所以能如此淡然?”
    ——人都是在不断成长的。
    三个多月前,当荀贞初至繁阳亭时,他接人待物的种种,虽然城府深沉,虽然有做作、施恩的成分,但大体上还是本色表现,还是一个刚走出“象牙塔”的“士子”,而在治过民、杀过贼后的今天,他的姓格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出现了改变,也可以说,不知不觉间开始了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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