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丹笑容满面起身:“他是大孝子,怎么会不听你的话?”
到了夜晚,傅奶奶果然问了左爸爸这件事,左爸爸不知为何心情不好,听了这话后把碗重重一放,说:“妈!你有完没完!我不喜欢英英!就算邵姨是领养的,跟你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可是英英名份上总是我的亲戚,我不可能跟她在一起。再说了,下个月就高考了,就她那个成绩,我是神仙下凡也不能够帮她提上来,你别再这样弄了!”
这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夜里傅奶奶对枕边人说:“这是儿子第一次冲我发脾气。”瞧着十分委屈。
左爷爷安慰了她一番,把矛盾调解开,家里氛围重新修复,到了高考结束填志愿的时候,邵丹又来了,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表姐,我想好了,英英这成绩确实不行,但是可以读学校的专科啊,如果是一个专业,那还是可以一起上课,同进同出的,有利于增进感情。久华报的哪个学校啊?”
傅奶奶明显不乐意:“孩子大了,这又是新社会,小年轻兴自由恋爱,这事我做不了主。”
邵丹再接再厉:“表姐,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没想着非要两人凑一对,可是闺女长这么大头一回离开我,我实在不忍心她一个人在外面。这不是想着久华是她哥哥,外出可以照顾她么。你放心吧,要是久华不喜欢英英,我保准不让英英纠缠他,两人只是亲戚,没有别的关系。”
傅奶奶态度软下来,她也心疼英英,觉得邵丹的话也没错,只是照顾一下,也没逼两个人在一起吧?于是她就把这件事原话转告诉了左爸爸,没想到左爸爸反应十分激烈,两人大吵了一架。
经过左爷爷的调解,两人关系终于好转了些,左爸爸便把志愿表给了傅奶奶看,上面写的是哈尔滨工业大学。实际上,这是一份假的志愿表,他为了躲得远远的,不得不放弃了心头肉,选择了另一个极端的南方大学,也就是x市大学。
当录取志愿表发到两家,一切尘埃落定后,傅奶奶这才看清儿子的本意,登时勃然大怒,她从来没想过,一手抚养到大的儿子竟然撒了这种弥天大谎!她不是已经让步了吗!就算他对自己再不满,说清楚不行吗!为何要拿自己的前程这样骗她!x市大学的金融专业,哪里是自己儿子喜欢的?!
左薇看到傅奶奶眼底的伤心,也是一怔,为母则强,可同时为母者也弱,儿女们的任何行为都能轻而易举化身为戳心的刀子。
邵丹说:“哎……表姐,真是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久华他会这样对你……表姐,都是我的错,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以后久华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来陪着你。”
这句话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傅奶奶面色平静地送走邵丹,回到屋子里委屈得眼含热泪,对左爷爷说:“儿子是不是真打算这一辈子都不见我了?他就这样恨着我?”
左爷爷心疼妻子,对左爸爸的行为也很恼火,他安慰一番后出门找左爸爸,却得知对方已经出门旅行了。
如此傅奶奶更是心寒。
左爸爸一直到快开学了才回来,那时候电话还没那么普及,所以他和傅奶奶足足两个月都没说上话。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想方设法道歉赔不是,可是傅奶奶又是个嘴上不留情的人,把这些天的委屈全部化成了伤人的话语,刺激得左爸爸心生叛逆,收拾着行李立刻坐上了去大学的火车,第一年的寒暑假也没有回来。
第二年回来待了不到半个月就赶回去创业了。
第三年回去的时候,他带上了左妈妈。
本来处着还好的,傅奶奶的态度眼见就软和了起来,可左妈妈突然接到了一个家里的电话,说是家里出了点事,左爸爸就陪着她走了。
这一下傅奶奶对于左妈妈的意见就大了,她花了心思养到这么大的儿子,你平时在学校霸占着也就算了,连放假他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也要带走,什么意思啊!
邵丹的女儿英英不知因何原因辍学回来,但有着高中学历,混得也不差,每天都来陪着傅奶奶解闷儿,所以傅奶奶很喜欢她,又因为她们母女俩常常含沙射影说些话,给了傅奶奶一个很强烈的心理暗示,她觉得,如果左爸爸能娶英英,那他们就可以常常相处在一起了。
可她不敢再直接对儿子说这样的话,她想出了一个不太好的办法,就是带着英英去x市找一下左爸爸,再有意无意撮合一下他们,能成则成,成不了她也不会强求,毕竟还是儿子的想法最重要。
她来到x市,左爸爸兴高采烈带着她们一起玩,每回都叫上了左妈妈——他也想刷一下左妈妈的好感度。
这样一来,英英从头到尾都没有机会和左爸爸单独在一起。
傅奶奶对于这一点并没有太在意,让她伤心的是儿子的态度,尤其是儿子提出来他想要毕业之后留在x市的想法。她实在是不能理解,x市有什么好的?哪一点比得上他们的家乡了!她对左爸爸说:“你毕业之后回家,想要什么不行?希望干什么干不了?你在这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没个人照顾着,难道不是自讨苦吃?我看你是读书读多了,连最简单的问题都不懂思考了!”
左爸爸为了让她安心,笑着说:“巧书陪着我呢,妈,你放心吧,我能吃苦,不会在外面给你丢人的!”
“我看你是要把我的人丢尽!”傅奶奶气得不行,“就为了一个女人?你们现在是好!可是将来能保证永远在一起?再说了,她有什么好的?家庭出身哪一点跟你般配了?你要是真喜欢,可以!你把她娶回家不行吗!非要在外面弄什么所谓的打拼?我看你就是厌恶了那个家,翅膀没硬就迫不及待往外飞了!”
左爸爸哪里能容忍这么难听的话安在恋人身上,尤其让他伤心的是自己母亲在言语里对于自己的蔑视。年轻的心根本容不得质疑,纯粹的感情也容不得玷污。左爸爸伤心地拉着爱人离开,放狠话说:“既然你这么看不起我,那我没混出人样前,也不会回去了!如果这一辈子都混不出人样,那我们就下辈子见吧。”
傅奶奶气得血压直飙,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她意气风发来,狼狈不堪的回去,刚刚回到家,就发现左爷爷过世了。
灵柩摆在屋里,已经火化了。
她连遗容都没见到。
左爷爷是意外身亡,夏天发大水,他作为一个领导亲自下乡监督大坝工程,凡事亲力亲为,为了一个陷在泥里的孩子,他下水使出浑身解数去抢救,结果孩子救上来了,一个大浪卷来,他就被冲走了。
邵丹说:“表姐,表姐夫被打捞起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他是在等着你啊!”
他在等着她,可是她呢?
傅奶奶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一半,形容枯槁,日夜生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中。她恨极了自己,但她还记得给儿子打电话,那个时候每栋宿舍楼里安着一个电话,左爸爸听说是母亲打来的,强忍着不快去接,电话那头傅奶奶捂着嘴使劲憋回眼泪,她太骄傲,不想让儿子听出哭腔,可左爸爸喂了两声没听到声音,最后那点耐心也耗尽了,以为她又是变着法子来否定自己的,当即挂断了电话。
那个下午她一共打了五个电话,已经放低了姿态祈求宿管去喊左爸爸,最后宿管都受不了了,一听到是她的声音就说:“别人不愿意,你别打了,你到底是谁啊。”
她到底是谁?
傅奶奶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双手发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电话筒放回原位,最后手越抖越烈,电话筒啪的掉到了地上。傅奶奶脸色惨白如纸,面上平静,眼里的光芒早已灭了。
左薇心揪得疼极了,眼睁睁看着傅奶奶瞬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她过不去良心的关卡,每天守在左爷爷的相片前,自言自语,她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因为左爷爷的牺牲,市里面省里面都很重视,了解到傅奶奶只是一个孤寡老人,常常会安排一些年轻人过来帮忙扫扫屋子啊聊聊天啊,傅奶奶双目空洞无神,低着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因为她每看到一个年轻人,就会想起自己的儿子,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想到自己没能见到爱人的最后一面,她自责、内疚、良心不安,身体日渐衰败。
又过了一年,那些外出读大学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回来了,和左爸爸要好的同学听说了这件事,也特别诧异,但是交通不便,他们并不了解左爸爸具体在哪个专业,也有人尝试着找过他,可阴差阳错的,就是碰不着面。
一直到左妈妈生下左薇,左爸爸就带着左妈妈回来了。
他很想家,但是鸿鹄之志还没有实现,也不想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总觉得不是时机,看女儿生下了,心里想着这或许是一个契机,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小的孩子,他的父母也会重新接纳自己和妻女,到时候热热闹闹的办个酒席,一笑泯恩仇,和和气气的生活在一起,回不回x市都行,重要的是不要再那么矛盾下去。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已经没有父亲了。
傅奶奶的反应非常激烈,她摔东西、破口大骂,甚至于动手,说:“你不是能得很吗!我怎么没看到你到底混出个什么人样子!你还回来干什么!像你这样的不孝子,滚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让我见到你!”
“你有女儿!那也要看我承不承认这个孙女!你再不滚!我连她一块儿打!”
左爸爸很愧疚,愧疚于没能给父亲送终,但他同时也很寒心——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父亲病危的消息。
他和左妈妈在左爷爷的照片下跪了整整一|夜,左妈妈刚出月子,身体特别虚,几次差点晕倒,可都强咬着牙忍了下来。
傅奶奶忍不下来,几年来她的心里堆积里太多情绪,此刻她控制不住自己,骂了一|夜难听的话,摔了许多东西,要不是有人拉着劝着,她真的会动手打人。
最后左爸左妈给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就走了。
傅奶奶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地,哭也哭不出来,只是难过,痛彻心扉的难过,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那么阴阳怪气的说话,那么尖酸刻薄的做事,她接受不了。
后来,左爸爸又单独回来了几次,每一次都被傅奶奶赶出来,他渐渐地就不回来了,只每年寄一些信件和物品来。
……
左薇醒了。
她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左爸左妈的大床上,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她掀开被子下床,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左妈妈正拿着一瓶酒精,用棉签涂在傅奶奶身上进行物理降温。
左妈妈的动作很认真,似乎并不觉得疲惫,抬头擦汗时余光扫到左薇,连忙皱眉使眼色,示意左薇立刻离开。
左薇就转身来到了客厅,左爸爸正在用电脑打字,他前段时间才刚买的电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见左薇来了,左爸爸连忙放下手中的活,问道:“薇薇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左薇点点头:“想吃鸡蛋面。”
左爸爸就立刻起身去厨房了。
左薇坐到左爸爸的位置,看了看电脑上的东西,全都是和治疗有关的材料,还有一个文档,里面标记了很多数字,左薇认真研究了一会儿,发现这是每一小时傅奶奶的体温记录。
其实左爸爸是很爱傅奶奶的,可那时毕竟年轻气盛,为了一口气争来争去。后来他成为一个父亲之后,才理解了父母心,不然也不会跪一整夜,还给傅奶奶磕头,之后也不会三番五次往家去了。
而傅奶奶呢?
她当然爱着左爸爸,这毕竟是她生命中余留下的最亲的人了,可她见不得左爸爸,每每见到,她就想起爱人的死亡。无知是一种最可怕的事情,它会让人脑补出许多场景,使人心神意乱,生出无限的杂念。
她既想念儿子,又害怕见到儿子。
她觉得她有罪,想念是罪,见面是罪,不见亦是罪。
傅奶奶的心结是她自己,和旁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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