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驰骋的吉普车里,白安默默将手机文档中的三章上传,望了望窗外灌木横隔的盘山公路,以及爬满翠叶的保守山壁。
司机是个平头的汉子,开车极为稳健。
他一人坐在宽敞的后排,真皮坐垫柔软舒适,高级弹簧材料几乎抵消了所有的震动与坎坷,就是白安术后这幅瘦成骨架的身体,也能撑到目的地。
林远坐在副驾驶上,就是经历了三个小时的车程,衣冠也不见一点凌乱。
他们要去寻一个人,一位老先生。
半个小时,车停了。
白安打开车门,隔离在外的热浪,胶合着嘈嘈切切的知了声,铺面而来。
他不适的皱了皱眉,只听身后一声车门闭合的磕响。
汉子拍了拍林远的肩膀,头一歪:“走,前面没跑车的路了,哥带你们抄最近的小路。”说着他看了看白安,脸上带着笑,有些挑衅的冲他呲牙:“小子,你这身板儿开扛得住吧?”
白安嘴角一瞥,明白这厮是在激将,只对他呵呵一笑,直接往前走。
汉子调侃的“哟”了一声,摇摇头,扯了扯身上渍着汗的短袖衫,脚踩八字,悠悠的往前蹭。
这人一副一米九多的大个头,仗着腿长的优势,踩着地上的烂叶枯枝,咔咔咔的就走在了前头。
林远看着汉子耳背上携着跟烟,背着手往前溜达的嘚瑟模样,好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手抬起来指了指:“你这当兵的,倒越来越像土匪了。”
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脸上带着条细小伤痕的肌肉撑起来,匪气里带着正气,明晃晃的兵痞子。
院子驻在苍山上,窟窟窿窿的栏杆门,形同虚设。
还没进去,就能透过篱笆看到满院疯长的四季昙,枝桠横斜的杵着,树下拴着条吐舌的老黄狗,瞥了几个陌生人一眼,也懒得起身。
白安看过去,正碰上那狗混浊的一双老眼,两相对视,四下无言。
几人进了院子,老狗恹恹的收了目光,嘴角一隙,裸出半颗枯黄的犬牙,眼皮子耸拉着,侧过头去,继续趴那儿乘凉。
面皮抽搐一下,白安有种被这狗鄙视了的感觉。
想起前世老家,他爹养过的那条见着主人就摇尾巴的狼狗,他瞥了地上一眼,也别过了头——就没见过这么高冷的畜生。
只听旁边那汉子一声吆喝:“洪老爹!我给你带了俩客来了!”
“带人来干什么?赶紧走……”这声音是一种砂纸摩擦般粗粝的沙哑,喑喑的,有些森然。
有道高瘦的身影从空洞洞的门里显出来,那是个穿着灰黑交领的老人,一副形貌,却是和声音全然相反。
老人高瘦,肩却很宽,面色红润,腰背笔挺,一身粗布麻衣的料子,腰上用跟带子松垮垮的系着,竟意外的极其干净。
像颗驻扎在山岩里的苍松。
白安第一次见着,有人能用一身气质,把汉服撑得这么相得益彰的。
“梆子,我可说过……”老人的脸色带着厌烦,眼神满满的嫌弃,一点不掩饰:“你小子再往我这儿带人,就带着人一起滚的!”
白安猛地觉得这眼神格外熟悉,四下一望,瞥到树底下那只懒洋洋的畜生,瞬间就了然了。
得,这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
那叫梆子的汉子摸了摸头,一点没被当场下了面子的尴尬,只傻呵呵的笑:“您可别……谁不知道您洪当圣手的名号,找我的都是冲着您来的,咱就是个挡箭的墙,除非挡不住,能往这儿领的,可都是剩下靠谱的了。”
“呲——”老人嗤笑一声,却也没反驳,只拿眼睛扫了先前看都没看过林远和白安两人一眼,哼道:“除了带正色儿的那几位,还有你小子挡不住的?”
听那汉子当着面说这摊开来的话,这洪老爹也知道来的两人是他口中“靠谱的”,当面儿说什么话都不打紧,也就看上一看了。
那梆子却是个混不吝的,嘿嘿一笑,不接话,反倒一巴掌拍上前面白安肩膀:“唉——老爷子您先别抱怨,来来来,瞧瞧。”
“这小子可不得了,”他用一种极夸张的调调儿,张口就来:“别看他身板儿小,可是刚从鬼门关上淌了个来回的,这小子当时没救的肺癌,愣是咬着牙挺过来,穿刺化疗那都是一声没吭,手术才三成不到的成功率,居然也给他熬过来了……”
哎呀,瞧这话说的,白安揉了揉被拍疼的肩,听着这话,就是以他城墙拐角似的脸皮厚度,也有点透热了。
“这不!养了一个半月恢复不错,就牵过来给您看看。”梆子笑。
卧槽!你敢换个词不?“牵”这个字是能随便用的?你当是遛狗呢!
不止是白安,连林远脸色都有点黑,怎么说话来着。
“哦?”那洪姓的老人也露出点惊讶的颜色,锐利利的目光转过来,这才算拿正眼打量。
可就是一眼,先前白安半低着头还不显,他这回看清了,面色就是一变,眉头皱起来:“怎么是个异邦的小崽子!”
这话一出,林远和白安的脸色瞬间就变的难看了,林远知道这人的身份只是哼了声,目光看向那大汉,示意给个交代。
白安却不管那么多,湛蓝的眼眸冷下来,淡淡扫了那老头一眼:“观念狭隘到这地步,看你医术也不会有多强,洪当圣手?”
“呵。”他转身便走:“名不符实,也只是虚名罢了。”
有些坚持,比命重要。
何况,他有零蛋,别人忌惮这位所谓的圣手,他却没必要惯着。
白安这转身是潇洒了,可其他几个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啊,林远也是心里一急,连忙跟上去想要劝劝。
洪姓的老头只是不阴不阳的嗤笑一声,再不拿眼睛去看人,想他洪博钻研歧黄之道多年,治病救人无数,力有未逮的情形也不少,这一世颠簸下来,见的各色人物与不同嘴脸,已是常人数倍,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气不到他。
这回连那梆子都苦了脸,两边不讨好:“哎呦,洪老爹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
“人家混血咋滴碍着你了?爹妈给的皮囊,这也不是人能决定的不是!”这汉子却是说了回公道话:“您不能把您不喜欢西方医学的情绪带人小孩身上啊!何况人家父亲白伯清可是正正经经的华颐人,人小孩姓白,国籍也在咱这儿……”
“你说什么?!”那老人乎的眼睛一瞪,猛地打断了:“你说他是谁儿子?”
梆子一脸懵逼:“……哈?”
老人瞪着他:“你说他是白伯清的儿子?!”
汉子下意识点了点头,就看见他高冷无比的臭脾气二爷一掀衣摆,撒丫子就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