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不敢。”
“朕不是先帝,你有什么直说便是,何况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即使你说错了,朕也就当作没听过,不会怪罪于你。”
胤礽这么坚持,张廷玉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了:“若是当真有不轨之心的,即使被杀了也是罪有应得,但有时往往仅凭一首诗一幅画就做下决断,难免偏颇,次数多了,便会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再没人敢说没人敢写,写出来的都只是些华而不实迎合上意的阿谀奉承之词,文人风气也就坏了。”
“你觉得,这些读书人中当真对朝廷心存反意的多吗?”
“微臣以为,热衷于愤世嫉俗针砭时弊之人历朝历代都不曾少过,但绝大多数的百姓,其实并不在乎做皇帝的那个是谁,是满人、汉人还是其他,只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能让他们活下去,其他的便都不关紧要,若是能再过得好一些,就会觉得皇帝好朝廷好了,这般即便有人心怀不轨刻意煽动,大多数人也都不会买账。”
张廷玉话说完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下,胤礽闻言却反是笑了:“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道理,朕越是遮着捂着,下头的人越是好奇背地里也会悄悄议论,倒不如开诚布公一些,反正朕从来就不怕人如何评论,你且放开了去干吧,只要是你觉得有益处的书,都可做为百科学堂的教材,教导天下人。”
张廷玉闻言有些诧异,完全没想到胤礽竟然一点不避讳,如此倒是显得他先前所想有些小人之心了,这便恭敬而心悦诚服地领了命。
张廷玉退下后,胤礽又对胤禟道:“既然差事是你帮老八讨去的,你就写个信跟他说清楚,只要他不刻意地挑刺给朕找不痛快,修出来的书就算日后出了什么岔子,朕也不会找他的麻烦,让他也给朕爽快一点,帮朕把差事给做好了。”
“……臣弟明白了。”
“还有就是,朕让你跟雅尔江阿两个去欧罗巴洲不是让你们去游山玩水的,那边的好东西见着了每样都搜罗一些回来,各种典籍不管是什么语言版本的,也多带些回来,有本事的人才,也可一并请来朕自会好生安排。”
“臣弟领旨。”
到了第二日,胤禔与胤礽提议在明日接收天一阁的藏书之前,再私下里去那走一趟,胤礽欣然同意。
比起当年他们第一次来时的清静,许是因为明日要迎驾,从前紧闭的大门这会儿敞开了一半,有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着,胤礽命了贾应选上去敲门,守门人出来赶人说是闲杂人等不让进,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情景。
胤礽笑着大步走上前去,道:“去请你家主人出来。”
话音落下,当年见过一面的范家主人范正恪正巧出来,见了他自是意外不已,胤礽勾起唇角,笑问:“范老爷可还记得在下?大约十五年前,在下曾上门拜访过,那一次范老爷可是很大方地领了在下进去一饱眼福,这回在下听闻明日皇帝就要亲自前来接手这里的藏书,以后怕是再没机会得见,这才冒昧前来打扰了。”
范正恪一看胤礽一身贵气本就已经有了猜测,被他这么一提醒,当下就想起了当年之事,当时因为也是适逢皇帝南巡至此虽然不知道胤礽的真实身份范正恪却也猜到并非凡人才破格让了他进去,也因此对这事记忆深刻,即使过了十五年,胤礽一说也就立刻记了起来,这下便是对胤礽的身份猜到了七八成,心下惊骇,面色却没有多变,只是态度恭敬了很多:“自然记得,您请进。”
守门的低声提醒范正恪:“老爷,明日皇上就来了,今日书籍都要装箱,怕是来不及。”
“无妨,”范正恪道:“先别动,下午再装箱吧。”
胤礽和胤禔两个跟着范氏进了去,范正恪不敢扰着他们,带着他们进了门,吩咐下人送来茶水点心就要退下去。
胤礽叫住他,问道:“你如此大手笔的把书全部进贡给朝廷,不觉可惜吗?”
“献给朝廷能施益于天下人,让更多人看到这些书,也是件好事,且当今皇上是开明君主,想必能妥善保管。”
“当真就一本都不留?”
“那倒不会,”范正恪笑着道:“天一阁的规矩,历来收进这里的书都会另誊抄一本以留存,在下自己对喜欢的书也会手抄下来随时翻看。”
胤礽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转身进了藏书阁楼里去。
范正恪退下后,胤禔跟上去笑着对胤礽道:“保成,范老爷在夸你呢。”
“他是认出了爷的身份,拍马屁罢了。”
胤礽随口说着,目光在那层层书卷中流连,手指轻轻摩挲而过,记忆就这么慢慢和十五年前的那一日重叠,也是他们两个人,在这静谧的书阁里静静看书一早上。
同样也是那日,许是受这里的气氛感染,鬼使神差之下,他答应了胤禔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开始了和他的这一世纠缠。
胤禔翻着手里的兵书,转头笑问胤礽:“这些兵书我亲自负责修撰如何?”
胤礽挑起眉:“你这是假公济私?”
“这哪里算,反正你本也要安排差事,不如让我接手算了,而且眼下兵部差事也不是很忙,西北那边要打也没有这么快,”胤禔解释着,却见胤礽眼里闪动着促狭笑意一直看着自己,最后无奈投降:“好吧,我就是想假公济私,先过眼瘾。”
“别说了,朕准了。”胤礽痛快地应下。
再第二日,天才刚亮,天一阁里所有书卷就已经全部装箱收拾妥当,范正恪领了范氏全族和当地乡绅在地方官员陪同之下于天一阁外跪迎圣驾。
辰时过后,浩浩荡荡的车马队终于是出现在了视线里,龙辇在天一阁大门前停下,一身皇帝常服的胤礽从车上下来,范氏一眼认出就是昨日来的青年,心道果然如此,接见圣驾的紧张之感便就缓解了许多。
一箱一箱的书装上车,之后便会先南巡队伍一步沿大运河运上京,胤礽亲笔题字‘天一生水’送给范氏,并请范氏子孙进京修书,范氏一家得此殊荣,大喜过望之外当即叩谢隆恩。
胤礽笑笑,又赐话几句,这才启程回行馆。
☆、291海塘
海水扑打着石滩,溅起的浪花几乎打湿了衣裳下摆,胤禔用力扯着胤礽的胳膊拉过他,皱着眉提醒:“小心一些,别走进水里去了。”
胤礽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还怕我被海浪卷走了不成?”
胤禔却格外认真地回他:“你要是被卷走了,我也跳下去跟你一块。”
胤礽一愣,而后低骂:“说什么呢,没事别咒我。”也别咒你自己。
胤禔道:“就算不为你自己,好歹替后面跟着的那个几个想想,他们看你这样怕是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胤禔说的是身后刻意被胤礽叮嘱落后几丈跟着的侍卫太监,这会儿正一个个焦急地伸长了脖子盯着他,就怕他有个万一。
胤礽没有回头,却是轻笑了起来:“直亲王你可真是体贴下人。”
在离开宁波前往下一站的前一天,胤礽突然提议想去海边看看,却又说不想带太多的人,最后也就只有他和胤禔俩人带了四五个贴身护卫就径直去了。
俩人从响午过后就到了这里,已经在这荒无人烟的石滩边走了快有一个下午。
胤禔嘀咕着抱怨:“这里的风景又不怎么样,海水也不够蓝,有什么好看的。”
海水确实是半点不清澈,周围都是石滩,再远点就是荒山枯岭,点缀着些参差不齐的杂草灌木,偏偏胤礽就选了这处最是偏远和荒凉的海岸,说是要来这里看风景。
胤礽道:“一路过来都没时间来海边,也该来看看了。”
“我们之后不是还要去福建……”
“虽然都是靠海,每一处总是有不一样,”胤礽说着转身冲胤禔努了努嘴:“我们去那边看看。”
胤礽说的是前面不远处绵延几十里长的堤坝,胤禔自然没有异议,俩人并肩走一块走了过去,爬上土堤,举目四望,和在下头看到的却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象。
时近日落,远处海平线上晕染开一片暗沉的昏黄光晕,海浪互相拍打着,一浪高过一浪,颇有些摧枯拉朽的气势。
胤礽站在堤坝边,微眯起眸,静静看了半响,缓声道:“我倒是觉得这里的风景还不错。”
这么看也确实还有些意思,胤禔的目光也落在了远处海天交接一片昏黄光亮的地方,看得竟是有些入了神。
许久过后,胤礽轻叹了叹气:“我本来想去海宁的钱塘看看的。”
因为这一次南巡的路线拉得长,还要去福建,为了节省时间,从江苏进了浙江之后就直接取道杭州再到宁波,省了海宁那一站,胤礽对此却有些担心。
胤禔终于是回过神,偏头看胤礽,听他说道:“海宁一带每年上交的皇粮定额几乎占了全国的一半,浙西海塘是重中之重,却屡次被溃决的海水冲垮,海水每倒灌一次,一年甚至几年的收成就全毁了,实在是可惜。”
胤禔静静听着,听得出他的语气里的惋惜,想了片刻,弯下腰手指沾起些堤坝边缘的泥土,摩挲了几下,道:“这里的堤坝是土砌起来的,据我所知江浙一带的海塘多是柴塘、土塘,到了涨潮的季节,冲不得几下就全垮了,若是能改为石塘,再修高一些,情况便能好上许多。”
“我知道,”胤礽道:“修海塘,也得要银子。”
他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离不开耗费巨大的银两支持,康熙交给他的国库并不算丰裕,只能精打细算地省着用。
胤禔笑了:“这倒是不用太担心,现下其实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你不是已经放宽了经商限制,去年一年出口海外的贸易额度就已经是之前的几倍了,等到真取消了民间办厂禁令,光是每年上交的关税商税怕都是从前的好几十倍,这样过个几年,就不愁没银子用了。”
胤礽点了点头:“沿海一带的海塘要全部重修起来怕是要个好几十年,就从最重要的浙西一段先开始好了,也不是一时半会急得来的事情,等到今年的汛期过了,我就下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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