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阵,胤禔慢慢问道:“保成……乌库玛嬷这样,你很伤心吗?”
胤礽的眼睛在他的肩上蹭了蹭,没有声响。
太皇太后走了,从此他面对的所有人,都要戴上不同的面具,他心里存着的最后一点温情,也跟着走了。
“保成,你不要难过。”胤禔笨拙地安慰,实则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他也很清楚,胤礽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只是他仍然很庆幸,至少在这一刻,胤礽是需要他给予依靠的。
☆、执拗
因为已经近了年底,兵部的事情虽然多却也不赶着这一时半会的,胤禔每日来慈宁宫请安待得时间便一日复一日的长了起来,帮着胤礽一块伺候起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是真的病糊涂了,清醒的时候还好,不记得时候已经快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了,往往要与她说上好几遍,她才能勉强记住一回。
慈宁宫里,胤礽小心翼翼给太皇太后喂着药,胤禔在一边拉着她的手,哀怨地抱怨:“乌库玛嬷,您怎么又不认识我了?保成您倒是总是记得清。”
胤礽睨了他一眼:“那是乌库玛嬷更喜欢我,自然记得。”
“太子爷你可真好意思。”
“爷说的都是实话。”
太皇太后乐呵呵地看着他们拌嘴,似乎是很高兴,她的思绪已经混沌了,能记得的事情确实不多,只是看着胤礽和胤禔两个这样,心里便觉得欣慰而已。
太皇太后睡下之后,胤禔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也不好再留,准备回东头所去,胤礽却突然叫住他,说道:“我跟你一块走吧。”
见胤禔面露疑惑之色,胤礽又解释道:“今晚汗阿玛会留这里守着,他说了让我回去歇一晚。”
于是俩人便一块出了慈宁宫一路走了回去,胤禔随口叹着气:“乌库玛嬷如今就跟个老小孩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不哄就发脾气,哄一哄就高兴了,还真是……”
胤礽的眼睛眨了眨,遮去了眼里的担忧之色,半响过后平复住情绪,问起了胤禔另一件事:“兵部这些日子是不是一直在准备对准噶尔的战事?大哥这回还去吗?”
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后,康熙原本就准备着趁热打铁一举剿平了准噶尔叛军,甚至透露出了有亲征的意向,只是太皇太后却在这个当口病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而孝字为先的康熙没有多做考虑,便又让这事先缓了下去,不过兵部一直在为此做着征战前期的准备倒是真的。
胤禔犹豫了片刻,如实答道:“是有这个想法。”
胤礽笑了笑:“那就祝大哥如愿以偿了,不过这回可得惜命一些。”
胤礽的话里带着几分调侃,胤禔听着却是认了真,顿住了脚步,在胤礽露出略显诧异的眼神之时握住了他的手:“保成,你会担心我吗?”
胤礽顿时尴尬,上一回他失态地趴在他的背上平复情绪,现在想起来还隐隐有些后悔,原本胤禔对他的态度就够暧昧不清的了,自那之后他似乎是越发得寸进尺,这在胤礽看来并不是一个什么好的现象。
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胤礽别开眼,道:“你自个小心一些,出不了事的。”
胤禔有些失望,看看前头就是毓庆宫了,于是也不好再说什么,行了个礼便转身告辞走了。
胤礽看着他走远,心里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明明不正常的是他,自己这是心虚尴尬个什么劲呢。
十二月之后,康熙提早把朝政给停了,也搬去了慈宁宫亲自照顾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却是快连他都不认识了,昏迷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即使偶尔醒过来,对上她茫然呆滞的目光,康熙和胤礽两个也是相顾无言,各自在心底叹息。
赫舍里氏又一次打了水进来给准备给太皇太后擦拭身子,胤礽趁机对康熙道:“汗阿玛,我们出去吧,儿臣有事与您说。”
康熙点了点头,领着他一块去了前头的正殿。
胤礽还没来得及开口,康熙却先说了起来:“平贵人性子倒是真不错,如此伺候太皇太后当真是难为她了。”
他说着似是叹息一般,胤礽没有作答,康熙这话不是与他说的,他也不敢妄自议论他汗阿玛的后宫。
而康熙对此却似乎并不怎么介意,冲他道:“保成啊,你这姨娘倒是叫朕不能不另眼相看啊。”
胤礽却说道:“汗阿玛,有一件事,儿臣一直想与您说,就怕您会不答应……”
康熙在一旁坐下,随口道:“你说吧。”
“乌库玛嬷之前还清醒之时,曾与儿臣提过,想在百年之后……回蒙古去。”
康熙闻言有些诧异,随即便蹙起了眉,下意识地拒绝:“不行,按祖制,你乌库玛嬷宾天后,灵椁该送去盛京入昭陵才是。”
“可乌库玛嬷说太宗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便合葬,她不想扰了太宗皇帝的尊驾,若另起茔域则未免劳民动众,这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胤礽争辩道。
“那也可以在京师另择地而安,太皇太后也与朕说过她舍不得先帝,即使不去盛京也可以在孝陵附近另选一块地方,回蒙古去不但不合制,让她老人家百年之后还要背井离乡去那荒蛮之地独眠朕又于心何忍?你提出这样的建议倒是安得什么心?!”
说到最后,康熙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怒气,胤礽一下就跪了下去,坚持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完成乌库玛嬷最后的心愿而已。”
嘴里说着不敢,眼神却是分外的执拗,胤礽并不认为他有错,而康熙对他这样的态度实在是恼火,正要再训斥人,赫舍里氏突然从内殿里走了出来,在康熙面前跪了下去:“奴才莽撞了,斗胆请皇上听奴才一言。”
康熙到嘴边的教训人的话又吞了回去,皱着眉不悦道:“你说。”
“奴才这些日子一直随侍太皇太后身边,看着太皇太后不论是清醒还是昏迷,想着念着的总是那片草原,太皇太后不止一次地与奴才提过想长眠于那片草原之上,奴才实在是不忍看她如此心煎,太子爷方才说的,其实也是奴才想与皇上说的,只是奴才身份卑微,不敢在皇上面前提,皇上,奴才斗胆求您了,您就听太子爷这一回,圆了太皇太后最后的心愿吧!”
赫舍里氏眼里蓄着泪,恳求着康熙,而胤礽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垂着眼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无声地坚持。
康熙沉着脸并不作答,脸色却委实是不好看,一旁的太监迟疑了片刻,趁着大殿里一片沉默的空当走上前去,小声道:“皇上,大贝勒来了,说是想来与太皇太后请安。”
“让他进来。”
康熙不理地上跪着的俩人,让胤禔进了来,胤禔跪下来请过安之后康熙道:“太皇太后睡着了,你别扰了她,一会儿等她醒了,再进去请安。”
胤禔点头应下,目光不经意地自胤礽身上掠过,斟酌着小心说道:“汗阿玛,儿臣也想与您说两句话。”
“怎么,你也是想来做说客的吗?”康熙的语气越发不悦。
其实先前在太监通传之前,胤禔就已经在殿外站了许久了,也听到了胤礽说的那些话,他道:“是,儿臣也想说服汗阿玛。”
康熙嗤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又想用什么理由来说服朕?”
“皇上方才说乌库玛嬷回蒙古去是背井离乡您有所不忍,可蒙古是乌库玛嬷曾经的家乡,是她所熟识的地方,那里有她的念想,既然她想回去,汗阿玛您成全她便是尽了最大的孝义,没有人能怀疑您对乌库玛嬷的这份真心,即使不合祖制,抹煞不了的却是人情。”
康熙不答,胤禔又继续道:“更何况,大清的太皇太后葬在那里,于那些蒙古王公来说也是无上的荣宠,他们会感激汗阿玛您的。”
闻言,康熙的眉间略有松动,脸色也没有方才那么难看了,胤禔接着道:“汗阿玛,如太子所说,昭陵的地宫关闭已久,实在不宜再次开启,而您说的葬于孝陵边上其实也不合制,既然都是不合制,何不干脆随了乌库玛嬷的愿,让她走也走得安心些呢?”
胤禔说完便微垂下了头等着康熙反应,而康熙思虑了片刻,终是道:“这事容朕再想想吧。”
胤禔暗暗松了口气,又瞥了胤礽一眼,眼里却是带上了些许担忧。
胤礽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胤禔说的那些原本便是他想与康熙说的,只是他才刚开口就被怀疑不安好心,而康熙对太皇太后的身后事下意识地考虑却先是祖制和他自己尽孝道的名声,全然不顾及太皇太后自身的意愿,这让胤礽很恼火,于是脾气一上来根本就连争辩都不想争辩了,自然更不可能如胤禔那般软言细语地温和相劝。
康熙也扫了胤礽一眼,心下却是有些意外和不安,胤礽爱与他耍小脾气他一贯知道,但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执拗又坚定却其实半点不畏惧眼里甚至还有些刻意隐藏却终究是让他察觉出来了的不屑,恍然间,他竟然想不起来,胤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变化。
而这却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二十六年十二月廿五日,太皇太后崩,梓宫葬漠南科尔沁罕乌拉山山脚之下。
☆、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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