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明灭眼中惊喜与懊恼神色掩饰不住。他四面张望,终于发现远处角落里躺在地上的黑色羽衣女子。
此时此刻她肌肤苍白毫无血色,鼻尖只有进气、却没有出气。她娇弱柔软的身子不时轻微颤抖,任凭是谁都看得出来命不久矣。
南宫明灭见状厉声长啸,瞳孔赤红如血,生怕弄碎了女子身躯一般,强压住自己情绪波动,缓缓将她搂在怀里,声音嘶哑,不断叫唤着安璃的名字。
“妖女…妖女…你醒醒,快醒醒...”
“安璃…你这妖女,不是古灵精怪,谁都伤不了你、谁都不能叫你吃亏么?”
“妖女~你、你怎么不说话?你再跟我说话好不好?你放虫子咬我也好,你给我种最坏最凶的蛊也好,你睁开眼睛,跟我说话好不好…”
“安璃…小璃…”
南宫明灭泪如雨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认识不足一个月的妖女,却强行占据了他大半个心。当初慕容归一仙去,他是伤心,是难过,却没叫他像现在这般绝望无助过。不知怎么的,眼前女子半死的模样,直叫他从心底最深处生出寒入骨髓的害怕。他生怕这个妖女再不能逗他、再不能惹他生气、再不能挽着他的手言语轻佻出言调戏。他脑海一片空白,脸庞靠着她的肩膀嚎啕大哭。
“无知小辈。情情爱爱、生离死别,不过是寻仙问道逆天而行的路上一座又一座拦住去路的庞然大山。死便死了,堂堂男儿,有什么舍弃不了?有什么值得你这般嚎哭?依我看,尘归尘、土归土,就让她葬身在这茫茫南海吧。”
南宫明灭全然不知道白袍人在说什么。白袍人的话、他的字句仿佛只是钻进了耳朵,却没有反射任何信息到他的脑海中。但他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他和怀中心爱女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抱着安璃,忽然转身奔向白袍人,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连扣三个响头,哽咽道:“前辈,我知道您神通广大。南宫明灭恳请您救她一命,不论如何,请救她一命,任何代价我都毫无怨言!”
白袍人冷笑一声道:“愚蠢。老夫不惜耗费精力救你,自然是不想看你丧命于此。日后待你道行成熟,方能助我一臂之力。可惜你沉溺儿女情长,胸无大志,叫我好生失望!你师傅慕容归一若还在世,只怕也要当场将你逐出扶摇山!”
他顿了顿,“好在这女娃命不久矣,正好断了你的尘缘。
你说我会不会出手救她?”
南宫明灭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依旧扣着响头,不过片刻额头便已鲜血淋漓。
白袍人沉吟半晌,忽然道:“罢了,你这么坚持,先扣一万个头给老夫瞧瞧。”
南宫明灭见事情有转机,心中狂喜无以复加。面前这白袍人能将当时重伤的自己轻易救回来,那么治好安璃应也不在话下。当下毫不犹豫,一刻不停跪在地上扣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宫明灭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模糊不清,但他依然扣着头。安璃已然危在旦夕,他不能耽误一丝一毫的时间。
也不知扣了多少个,白袍人缓缓道:“一万个到啦,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南宫明灭声音嘶哑,缓缓道:“若不够,晚辈继续叩头。”
白袍人哈哈笑道:“你就算扣十万个头,老夫还是不会救她!”
南宫明灭心中愤怒绝望无奈伤心一齐迸发出来,双眼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一般,死死盯住白袍人,光是目光便仿佛能把人生吞活剥。还不等他说话,白袍人顿了顿却道:“不过…”
“不过什么?!”南宫明灭惊道。
“有三件事,两件是要说给你听的,另一件需要你答应我。如果到时候你还想让我救这女娃,我便卖你个面子,出手把她救回来也无不可。”
南宫明灭狂喜欲哭,不住点头道:“不要说三件,就算是一千一万十万件,南宫明灭都毫不迟疑!”
白袍人笑道:“就算让你去杀三大宗派的人,你也毫不迟疑?”
南宫明灭瞳孔一所,心头一滞,良久咬牙点点头。
白袍人拍着巴掌哈哈大笑,半晌缓缓道:“放心,老夫与三宗之间颇为微妙,还不需要你这个半大小子去当打手。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准备好听了?”
南宫明灭点头。
“第一件事嘛,我只说给你听。是非曲直,你自己辨别。你可还记得hn清泉山?”
南宫明灭略一思量,清泉山他自然记得,但却不清楚白袍人指的是什么事情。当下抱拳道:“请前辈示下。”
白袍人微微一笑,手指轻点,忽然从安璃衣裳某处钻出无数五颜六色的灵光,仿佛萤火虫般漫天飞舞。南宫明灭定睛看去,心头一惊,这不是先前自己留给三才宫众人的道门典籍么?
“这女人待你离开三才宫,以险恶毒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里头的人一干清除,还将这些典籍据为己有。我看了看,没有一个活口。”
南宫明灭脑海嗡然一片全似炸将开来。三才宫众人虽说得寸进尺见利忘义,但至少不曾为非作歹。此次南海扶摇山一战,沿岸地区损伤严重,也的确出面援助了一方百姓。俗话说人无完人,即便当初在三才宫被摆了一道,他心中虽然不快,却并未生出杀意。
哪知道这妖女竟瞒着自己下狠辣杀手。是觊觎扶摇山典藏典籍,还是杀人如麻以此取乐?
南宫明灭一个头两个大。白袍人并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而这些从安璃衣裳里飞出来的典籍光影也铁证如山。他嘴角下瞥,搞不懂为什么安璃视人命如草芥。难道生命在她眼里就这样一文不值么?
他正苦恼踌躇间,忽然女子呢喃呓语,仔细听去,却是“明灭哥哥…”几个字,虽然气若游丝急促短暂,却清清楚楚印在青年心底里。
是了,虽然她心肠歹毒,但至少把自己当成珍宝一般,生死无怨。
“生连同心结,死作黄泉伴…”
青年咬牙叩首,“还请前辈救她!她若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白袍人轻叹一口气,那漫天光印失去控制,又重新回到安璃衣衫袖口中。良久,白袍人才继续道:“
古人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这扶摇山道门大会的数百号人欺负到你扶摇山头上,又把你们这对亡命鸳鸯伤成这样,你难道没有什么想法么?”
南宫明灭脸色一沉,“扶摇山海域万年来皆是我扶摇山掌辖。这些人为一己私利挑衅我扶摇山,都不是正道应为之事。”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说过,若我南宫明灭能活着离开道门大会,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锱铢必较,十倍奉还。”
“怎么个锱铢必较、十倍奉还?”
“神霄门为发起者,他日相遇,必让掌门林灵天思过百年,神霄门日后不得扶摇山庇佑。其余门派助纣为虐,都是要一一讨回来的。”
白袍人哈哈冷笑,桀桀哑声道:“他要杀你,你却叫他思过?他们下手不留情,你却自诩宅心仁厚,放人一命?这世界弱肉强食,本就是丛林法则。若扶摇山历代掌门有任何一人在世,哪个又敢明目张胆撺掇扶摇山海域?”
他顿了顿,半晌才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太不中用。他们要抢你这弱者的东西,本就是天经地义,天道如此。你自己道行低微,掌教无能,怪得谁来?”
他面庞被白色兜帽死死罩住,看不清脸上表情,只有语气冷淡,继续道:“但你现在没死,也得到了更强大的力量。现在你变成了老虎,他们是反而变成了肥羊。逆天路上,无情忘性方见坦途、超脱红尘方达上善。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就是把你的心凝得如同亿万年玄冰坚不可摧。所以,所有参加道门大会的人和门派,我要你全部诛杀。不留一个活口。”
“喀嚓——”一声,仿佛在青年心头绽开一道霹雳。
“这…这不可能…”南宫明灭瞳孔一缩,哑口无言。
“说什么一千件一万件也答应,结果老夫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你便做不到。堂堂男儿,说话却如同放屁,真真贻笑大方。”
“这杀人勾当有违道义,如何做得?”南宫明灭心中焦急万分,额上汗珠滚滚淌下,咬牙道:“还请前辈网开一面…只要不违正道侠义,南宫明灭万死不辞。”
白袍人哈哈笑几声,缓缓道:“再有一炷香功夫,这女娃魂魄尽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啦。你自己慢慢考虑,老夫是一点也不急的。”他说完端坐在地,全身融入周围空气,再不能感应一丝一毫的呼吸。
南宫明灭跪在地上,脑中思绪混乱不堪。他只觉得四周空间有如扭曲,形形色色的图案和光怪陆离的声音纠缠在一起,虽然五光十色姹紫嫣红,却给人以不寒而栗的诡异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正当他痛苦不堪进退两难时,脑海中又蓦然浮现当初在瑶池池底所见诸多图画。那些图画一张张在他思绪里飞舞盘旋,忽然一道天光袭过,剑线穿破无数张图,竟如肉串一般虚空中将它们穿在一起。
南宫明灭大惊失色,定睛看去,那剑线缓缓平复,从中露出一把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漆黑古剑。这剑剑意通天,端的是无上神威。然而最让他震惊的,却是司冥剑身上莹莹散发着的青紫色光芒!
南宫明灭失声喊道:“古剑司冥?!”他心中震惊无以复加,那青紫色光芒从司冥剑身上阵阵透将出来,无穷无尽的青紫如水波流窜,在他脑海中勾画出徜徉无尽的虚空河流。
白袍人身躯一抖,轻轻“咦”了一声,看着南宫明灭,良久点了点头。
而他身前不远处,南宫明灭豁然睁开眼,整个人的气势只在刹那间便发生一丝微妙变化。一道异样光彩从青年瞳孔划过,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前辈,你所说之事,我答应你。还有一件,尽管说来。”
他眉头紧锁,一番话说下来似乎比经历血战还要疲惫。然而他眼中的变化,除了白袍人,天下再没第二个人察觉。
白袍人微微一笑,“这才对。凭你的力量,打不过的对手就逃,打的过的对手便杀。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南宫明灭打断他道:“前辈还请说第三件事。”
他心中焦急,手掌与安璃肌肤相接处愈发冰凉,而女子呼吸愈发微弱,若不仔细观察,只怕真以为她已经命丧黄泉了。
白袍人笑道:“你这么着急,我便直言不讳了。”他顿了顿,“你口口声声说爱一个人,却连她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小辈,你这份感情,是不是太可笑了些?”
南宫明灭双眼眯起,心中某处被白袍人三言两语轻易拨动。在一刹那他的心漏跳几拍,一种不好的预感传向四肢百骸。
“这女娃不仅是幽煌道左使的女儿,”他叹一口气,“你师傅慕容归一的死,也正是你怀中女娃生父一手策划、并且亲手完成。”
这一回仿佛九天怒雷倾泻而下,直将南宫明灭砸得魂不附体。直如穿透响彻九霄的心雷摧残着青年每一寸神经,南宫明灭瞳孔猛缩,心也狠狠收紧。
他的确隐约觉得安璃与自己师傅先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知道怀中女子行事狠辣杀人如麻,绝非正道人士所作所为。
然而,白袍人的话依旧在他脑中散开了漫天厉威、在他心里搅动了万顷巨浪。
他只觉得连老天也在捉弄他。原本洒脱不羁逍遥天地的扶摇山弟子,受百姓爱戴万民景仰,如今却被正道诸派围攻命悬一线;原本领袖群伦绝世无双的师尊朝夕羽化,留下他一人面对诺大洪荒;原本是真的动了情,真的以为怀中女子会和自己比翼三生,没想到命途多舛摇身一变,竟成了杀死自己师傅的仇人的女儿。
“长兄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杀父之仇,不可不报。”,这些话在他脑海中来回闪烁。那么,怀中看似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女子,难道不是和自己有杀父之仇么?再往深处想,会不会她的父亲设计铲除慕容归一,就连女子接近自己、对自己好,也只是早早就被安排设定好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呢?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到底为什么非要杀死师尊,一定要搅得扶摇山一落千丈,一定要在自己脆弱的时候对自己表现出彼此相爱的假象?南宫明灭头痛欲裂,他不敢看女子,连肌肤触碰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滚烫、刺痛。他不规律地喘息,脑中混乱如麻,心中痛如刀绞。
他忽然松开怀中的女子,任凭她滚落在地,鼻息间残留着不可察觉的最后一口气。他虽然看似寻常,实则肌肉紧张、青筋颤抖、双眼血红、连骨骼和噼啪爆响。
“生连同心结,死作黄泉伴。”他喃喃自语,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突然
他哈哈狂笑全身颤抖,十指插进发间,仿佛要将头发连根拔起。
真的是孤单一人啊…好不容易以为有了归宿,有了心中挚爱。没想到却不过一场局、一出戏。他仰天,又哭又笑,神思若狂。
这野兽般嘶吼喘息持续并不久,而南宫明灭心中折磨,仿佛经历了一个红尘轮回那样漫长。
当女子阳寿至极,眼看着就要香消玉殒,南宫明灭霍然睁开眼。
他盯着安璃的面庞,虽然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但他却舍不得。舍不得让她就这么死去。
这个人的生死,就在自己一句话中。他脑海一阵清明。
是了,他要亲口问安璃,究竟对他是什么感觉。就算是被欺骗,他也要亲口听她说出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若安璃只是利用自己,欺骗自己,那么,就由他来了解女子的性命吧。
他似乎稍稍平静下来。低着头,声音低沉沙哑,周身灵气混乱,缓缓道:“前辈,还请你救她一命。”
白袍人沉默良久,方才叹一口气,半晌轻轻点头道:“既然你扔想救她,老夫自然不会言而无信。”
他手掌一伸,擒龙拿凤般隔空将女子抓起,送到自己身前半尺处。无穷无尽的翠绿色光芒从白袍人身体中流淌而出,经过他的手掌,化为柔和却不失生机的生灵波涛,紧紧将安璃上下围绕起来。
南宫明灭最后看了一眼安璃,脸上除了落寞,便再没有什么别的情感了。他闭上眼,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去哪?”白袍人问道。
“去履行承诺。”
青年也不回,身上多了一层莫名气息。不过片刻,那道削瘦孑然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白袍人视线当中。
白袍人对着青年消失的方位看了良久,缓缓叹了一口气。身前的女子经过纯粹浩瀚的生机洗礼,明显比方才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得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白袍人体内凌灵气随着意念涌动,又淳厚了一层,安璃的脸色也渐渐好转起来。
“燃烧了大半精血,以你道行坚持到现在不死,也是不易了。”白袍人心中暗道,“何以生****、何以天弄人。这妮子,也是靠着一丝白首不相离的信念,才活到现在吧。”
他轻轻摇头,看了看头顶。“天若有情天亦老。若有情也能证得大道,也不失为一件妙事啊。”
他苦笑一声,刚要将翠绿色灵力再一次打入女子体内。忽然从极遥远千千万里外,一个天外罚音传入他的耳朵。
他身子一抖,条件反射似的看向西北天空。
须弥芥子,瞳孔眺望亿万里。然而...目光尽头处,是一片遮天蔽日的雷云。这雷云分为九层,每一层都蕴含着开天辟地的恐怖力量。那些云团波动诡谲,八极罡炁处于其中,听凭差遣。
白袍人沉吟良久,自言自语道:“天...劫?”他思绪万千,脑子飞速运转。忽然,从他嘴里八重声音重叠厉声,“是他?!”
下一刹那,白袍人提起昏迷不醒的安璃凭空散去。再看向那里时,又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在?
第六章:万符百炼铸同心 道门大会埋孽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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