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图哑口无言,宁澜说完又想要挣脱,偏偏他又不肯,动作大一些,听得他长嘶一声,顾及到他身上的伤,宁澜便不敢动了。
沉默了一会,虽然她很清楚他身上的伤不是假的,可还是心中发恼:“殿下别以为苦肉计会有用——我又不在乎!”
“是吗?”宇文图不松手:“那你为何回来?”
宁澜心中郁郁:“怪不得哥哥不喜殿下。”他一出口委实是气人得很。
“若你不喜欢……”宇文图声音低低的:“我一并都改了便是。”
宁澜才不信他:“殿下天璜贵胄,倒也不必为了不重要的人委屈自己——”
顿了顿又道:“我自认自己担不起殿下‘厚爱’,更不敢让殿下改,免得哪天殿下回想起来懊恼了心中不痛快,又过来迁怒我们一家人。”
“怎么会?你是我的妻子,你的家人自然便是我的家人,”宇文图郑重道:“我不可能会伤害你也不可能会伤害他们。”
“殿下如今倒学会随口扯谎了,”宁澜冷笑:“殿下何必呢——反正最后做不到一开始何必承诺……何必让人事后更恼恨殿下几分。”
“我知道自己食言太多如今你怕是再难信我了,”宇文图双臂始终不肯放开:“可是阿澜……我还是想你再信我一次。”
“殿下话说得好听,做的事却无理得很,”宁澜低头看他的手臂:“若殿下真有诚心,便应该放手才是,你我已经和离,殿下如今的举动未免过于唐突失礼。”
“阿澜你该知道为何我不敢松手,我怕我一撒手你便又跑了,然后便又是跟之前一般不肯见我,”宇文图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跟她解释自己为何写那折子:“我当时……预感情形不太好,我担心自己会出事……而你我的情形……太后与皇兄一定不会允许你改嫁……我不愿意你被人逼迫为我守寡……你本就想和离——”
“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有我的上书……你想要和离也没那么容易,”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话——宇文图靠在她肩上:“不过你至少应该有这个机会。”
“但我其实心里还是不愿意和离的,我始终还抱着希望万一我安然无恙脱身——那些日子里,我也是靠着这样的念头才撑了下来……”宇文图苦笑:“我若真想跟你和离,我会直接将折子递给皇兄,可是我不愿意,我将它给你……心里其实是希望你不会用它……”
“那恐怕让殿下失望了,”宁澜眼睛乱瞟:“我迫不及待便将其呈给了陛下。”
“那也没关系,”宇文图并不生气:“反正如今我回来了,你我和离了也好……正好我重新求娶……这一次抛开那些朝堂政事的羁绊,仅仅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事情或许反而会更纯粹一些。”
宁澜冷笑:“殿下说得好笑,我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又怎么会回头答应呢。”
“一次不答应没关系,大不了我求娶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答应为止,”宇文图下巴动了动,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正好外边不是有流言蜚语吗……也该让人看到我的诚意,想来应该就不会再有人胡说了。”
“我能问殿下一件事吗?”宁澜问了一句,得到他点头之后才道:“我是真的不明白,殿下如此讨厌我,为何要勉强自己娶我?”
宇文图呆住:“我讨厌你?”
“难道不是吗?”宁澜挑眉:“殿下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再明显不过了——”
她顿了顿:“殿下当初可是恨不得掐死我——”这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所以绝对不允许自己动情,害怕他哪一天突然又要对她出手。
既然翻起旧帐,那可以说的事可不止一件,宁澜耿耿于怀:“殿下还曾试图让我消失于这世间。”
“我——”宇文图喉中发涩,然而支吾了半天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
“我早说了,殿下做不到便不要随意承诺什么,”宁澜眼神清冷:“幸好我也没想过要从殿下口中得到答案。”她早就不信他了。
眼见她又要挣脱,宇文图感觉将双臂再度收紧,有些慌乱:“我说!我都告诉你!”
宁澜安静下来等他,宇文图却又再度沉默,宁澜有些不耐烦,心中自嘲了一番:“殿下不愿意说可以不必勉强。”反正她也并没有期待过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
“你别急,你等等我——”宇文图让宁澜等了很久,久到宁澜以为自己又受骗时,他才再度开口,一开口问的却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情:“阿澜,你知道为何先帝从未考虑过让我继承大统吗?”
宁澜默然,宇文图又补充道:“太后无子,宫中最受宠的一直都是太妃……徐家得势也得重用……不管我与太妃……究竟是什么关系……名义上而言,我都是太妃所出……先帝对我……也算是重视……以前几位兄长在时或许不好说……但当初那件事之后……许多人都觉得……先帝最后会选我……但没有几个人知道……先帝从未考虑过我……你知道为何吗?”
“陛下与我说过几分,”他既然这般问了,宁澜便顺着他的意思回答他:“陛下说你无意于皇位……而且,当时陛下是仅存的几位皇子中最为年长的——国赖长君。”
宇文图点头又摇头:“皇兄说的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的理由……先帝不选我的理由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件事除了我自己、便只有皇兄和先帝、以及替我诊治的太医知晓……太后和太妃都不明了其中因由,其他人就更不清楚了。”
他说得这般隐秘,宁澜也不是好奇的人:“既然殿下不想说,不必勉强。”
“没关系,你可以知道,”宇文图声音低低的:“先帝不选我……是因为我有疾……不能为外人道说的隐疾——”
宁澜闻言想要回头看他,被他抱着却不能转身,他的胸口贴近她的后背:“你别多想,不是身体上的毛病——”
他手放开,抬手指着她的心口:“是这里……是我心里有疾。”
他的左手食指指着她心口,手心难免便碰到她的身体……宁澜刚想发火,宇文图的手已经收回去继续放回她腰间环抱住她,继续开口,却又转了话题:“太妃得宠,我自小便是养在太妃宫中的,不过太妃对我并不亲近……那时候年幼,并不知道原因……”
“你知道原因的,”他在宁澜耳边说完这句,才接着道:“我记事很早,记得我养在太妃宫中,但是平日里并不常见到太妃……常见的,是照顾我的两个宫女,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一个叫半夏、一个叫忍冬……她们照顾我也算是尽职尽责……对于孩童而言……谁对自己好……其实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比起我名义上的‘母亲’,我更亲近半夏和忍冬,甚至认为她们才是自己母亲……也是顺理成章。”
“太妃一向不理会我也不愿意见到我,可是有一日她心血来潮来偏殿看我……便发现了端倪……”宇文图声音发涩:“她当时并没有什么神情,可第二日,我身边便换了人……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之后太妃总算是对‘养育’我上了心,而我身边照顾的人便一直在变换……”宇文图声音幽远:“一旦我稍稍亲近谁几分……那个人便此后都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渐渐的,我便不喜欢别人接近我了,”提起过往,他声音平淡:“我学会了自己做事、不需要宫女服侍……我讨厌任何人的碰触……尤其是宫中的宫女。”
“太妃倒是乐见其成……她似乎本也不希望我与宫女亲厚……原因想来你也知道……”宇文图声音缓缓:“等先帝发现的时候……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不仅仅是宫女……我连自己姐妹也无法亲近,更遑论是别人了——先帝倒是试着让后宫嫔妃娘家的女眷入宫……结果仍是不行。”
“皇祖父一生专宠,只得了先帝一人,先帝少年便被立为储君监国,然而旁支虎视眈眈,因此先帝认为作为帝王,为保证子嗣延绵,理应多情雨露均沾——即使出了大皇兄他们的事……他也依然这样觉得,”宇文图继续道:“所以余下的兄弟几人中,只有皇兄符合他心中储君的品格……而我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成亲……自然一开始便被先帝排除了……只可惜太妃一直看不透想要去争。”
宁澜再度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觉得他有些夸大:“殿下不想说实话便罢了,何必扯有的没的夸大其词转移话题呢。”
“没有在转移话题,因为这事说来话长,所以我要慢慢说,”宇文图凑近她脖子:“当时年少,并不清楚这病到底有多重,但我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我也想让自己跟寻常人一样,可是实在是不行……”
宁澜不懂了:“既然如此,为何先帝要你我订亲?”若他有这毛病……先帝未免太不厚道,以及她还是觉得宇文图在说谎——他说着他不喜与人亲近,手却一直没有松开呢。
“这便是我本来要说的,”宇文图从背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京中的人家,一般不会太早为子女订立婚姻,因为世事易变,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可是先帝一早便替你我订了亲。”
“虽然先帝放弃了我,但作为父亲可能还是担心我这辈子可能真的会孤独终老,所以你一出现,先帝立即为你我定下来,怕宁家会给你定了别的亲事,”宇文图的手指嵌入宁澜手指的空隙中,与她手指相握:“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你当然不是宫女,也不是我的姐妹,更不是后宫嫔妃的娘家后辈……或许便是因为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与我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姑娘……总之我不排斥你、甚至也乐于亲近你……皇兄将此事告知先帝……先帝便迫不及待为我们定下了婚约。”
“我那时对于婚姻并无多少想法,但是听说先帝定下了你,我心中是欣喜的,”宇文图的手指稍稍握紧:“我觉得我离寻常人近了一步……我这辈子第一次想要亲近一个人想要得到什么而且也如愿了……我当时是很开心的。”
宇文图声音悲恸:“可是后来宁家却又出了那样的事。”
“先帝曾经以为如果我能接受你,那也一定能接受别人……”宇文图声音低落:“但其实再也不会有别人了……我第一次想要与人亲近却终究是无疾而终……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无法亲近任何人了。”
“然而事情还是能够变得更差,”宇文图握着她的手重新抱住宁澜:“你沦为奴籍……后来还成了我最为排斥的宫女。”
“宁家出事之后,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后来太妃殉葬前要求我在封地守孝三年,我不愿意想起你,即使出了孝也很少回京城,我害怕自己会遇到你,我努力试过忘掉你,我觉得我已经忘掉你,已经不在乎你了,”宇文图手臂收紧:“我也不知道为何,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在看到你名字出现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即使母亲也觉得可能是你,可还是想跟自己说,也许那不是你、也许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而已……”
“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想要去验证一下是不是……况且我已经避开你太久了,也该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放下了,所以我明明可以让母亲帮忙把宫牌还你的……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亲手去还,”宇文图声音低落:“或许我那时候不该如此高估自己……我见到你的第一刻,我便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完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情爱无知的孩童,我已经弱冠,我知道自己对你起了别的心思……”
“我依旧还是想要亲近你——但我依旧无法摒弃自己对宫女的抗拒——可是当这两个身份同时出现在你身上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宇文图苦笑:“我已经没办法再接受别人,我的人生自始至终只有你只能是你、可是我的人生里将永远不会有你不能是你——”
“可你不一样,我看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你心里不会有我,”宇文图声音苦涩:“你的过去现在将来里都不会有我、从未有我——”
“我心中愤愤不平,可是偏偏我又十分清楚我没有资格愤愤不平我没有资格怪你什么,”宇文图声音有些变调:“你或许不知道,从我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恨上你了。”
“我知道自己与你不会有结果,我害怕自己与你不会有结果,我更怕你会选择别人,只要想到你或许会嫁给别人然后此生都与我无关……这样的想法一旦生出便难以遏止,”宇文图声音低落:“我失了理智……可结果却是我亲手将你越推越远……在知道你跟阿迟私定终身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
“明知道你不会在意我,却还是想要勉力一试自取其辱……”宇文图将头靠在她肩上:“我是真的想过只要你愿意……就算正妃的位置我不能给你……无论你以什么身份跟在我身边、只要你愿意……我能保证我一辈子只你一个……即使我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拒绝但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被拒绝……我能够预想到你若是跟阿迟成亲会比跟了我好,可是想到你们幸福美满而我却形单影只……终究还是难以接受。”
宁澜皱眉:“殿下那说话的方式——”只会让人气恼,怎么可能让人猜到他的心思。
“我知道,我习惯掩饰自己的心思,怕被人知晓还故意冷嘲热讽,也难怪你与舅兄都不喜我……其实我也不喜欢自己,”宇文图松手让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我这人着实是令人讨厌得很,但我还是想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其实我是真的很感谢岳丈,如果不是他,大概我这辈子都会与你无缘,”宇文图看着她眼睛:“在那之前,我从未敢奢望我能够娶你,可是当我意识到我真的可以娶你的时候,心中反而安定下来了……他们都以为我去迎亲是想要借机坏事……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的担忧害怕……只有我知道其实你不愿意嫁我……知道你跟阿迟私奔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要疯了,我不愿意再与你失之交臂所以我亲自去追你……我跟你承诺的那些不是为了安抚你说出的违心之语,那都是我真实的想法,阿澜,我是真的很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的。”
宁澜仍旧怀疑:“可是——”
“可是新婚之夜我还是搞砸了,”宇文图眼帘低垂:“我虽然早知道你心里没我,但是确切的体会到你对我的确无心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承受——无论如何我这辈子都只有你一个只能是你一个……可是你不一样,即使不嫁我,你也会是个好妻子——而我是你被逼无奈之下的选择……其实我很清楚你其实对谁都无男女之情……我却奢望你对我能够跟别人不一样……”
“我知道自己贪得无厌大错特错,我如今不奢求了,”宇文图重新跟她对视:“我不要求你心里有我,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你心里没我也没关系,我心里有你便足够了。”
他的语气让宁澜有些心颤,然而想想自己受的委屈还是不忿:“当初殿下让我发誓,若是我对殿下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便让我嫁给天底下最肮脏、最不堪、最卑贱之人——如今却又要我心里有殿下……是想让我违背誓言吗?”
“是我的错,是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我食言而肥,”宇文图看着她:“我不是什么好人——明明在意却不肯说实话,明明喜欢却偏要伤害,明知道自己与你无缘却又无法接受你与别人结缘……实在是心思龌蹉不堪卑贱得很。”
“你——”宁澜顿时哑口无言,她的确曾经有过一瞬间动念,可是她刚说完那个誓言,他便自己将自己说成那个誓言里的人,宁澜顿时有些慌张,担心他是不是曾经看出过什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你怎么——”怎么是这样的人。
“我便是这样的人,如今这个才是真实的我,”宇文图接过她的话:“我以前将自己藏得太深,将自己缩在带刺的壳里自以为是保护自己其实是伤人伤己,可我如今出来了,我不会再变回之前那个人了的。”
她的确不安,害怕他还会便会原来的那个晋王……宁澜低头:“你请旨和离的折子——”
“没关系,你呈给皇兄便呈了吧,就算皇兄应允了也无所谓,”宇文图让她抬起头看他:“刚好我也觉得我们先前的婚姻有太多的不快……重新来一次也好,我重新求娶——这一次绝对不会跟上次一样,我一定能够做到自己的承诺的。”
宁澜点头,心虚地别开眼:“那我回去之后,便让哥哥将其递交给陛下吧——”
宇文图愣住:“你还没交给皇兄?”
宁澜不敢看他:“回去便给了。”
“既然没给,那便不要给了吧,”他将她身子拉近,有种失而复得的愉悦,又有些担忧:“我怕就算我重新求娶,舅兄也不会答应……既然我们还没和离,那便不要和离了吧。”
宁澜终于看向他:“可你方才说——”
“我方才答应你的事,不必和离也可以做,我想要改想要对你好,不和离也可以做——不和离做起来更名正言顺,”他看着宁澜:“何况若是和离你便要多守孝两年……两年里,也许你会遇到其他人——我怕你会改了主意,我怕你不会愿意再嫁给我……你如今的选择……比以前更多更好。”而且不会有身份的问题在……宁翮是忠臣是功臣,和离之后只要她点头……她想嫁谁都可以,不会有人在意她曾经嫁过人。
“我依旧不信你,”宁澜看着他,眼睛又避开,替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但既然你替我寻回了父亲的遗骸……”
她声音低低的:“我愿意试着再信你一次。”
宇文图心中狂喜:“那和离的——”
“我不会还你的,”宁澜摇头,打算将自己其实已经把他请旨和离的折子撕掉一事隐瞒下来:“我想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若是——”
“没有若是!”宇文图连忙发誓:“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用它的。”
顿了顿,他旁敲侧击道:“它如今是在舅兄手上吗?”得找机会拿回来才是。
“嗯。”宁澜应了一声,不自在地别开眼,心想必须得找机会让他重新写一份才是。